27.第十四章 苦心莲子

讽我笨如牛嘛！方才递莲子时，我瞥见他左掌心的伤又微微渗血，此时被抢白这一句，我嘴角一抽，遂挖苦他：“行风，你手上那道\'感情线\'仍生疼吗？”

    他又好气又好笑得睨我一眼，便顺着我调侃他的话答道：“不疼，若是划上这一划感情路便能走得顺些，又为何会疼。”

    他言笑如常，但我见他暗暗垂下目光瞄伤口一眼后，便收拢掌心，掩入袖中，似是我说的话让他对这道伤口心生芥蒂。

    也许，花精的感情就如同这糖莲子，只见着这糖衣诱人，入口甘甜，待细嚼后才知其中苦涩，然而眼前的这朵白莲亦是这般，表面恬静却因那位故人苦在心里吗？

    想着，我遂心中有愧，怪自己竟又没心没肺得往他痛处戳刀子，“是我口不择言，你莫要介怀啊。”

    “无妨。”他摇头浅笑，却忽而掩唇干咳，神色略显疼痛难耐。

    “怎么突然咳了起来，还面色发白？”我唯恐是上次在昭府负伤仍未好全，但神仙又不需延医，便无计可施有些干着急。

    他不甚在意得道：“小毛病，喝杯热茶缓缓即可。”

    我忙不迭斟茶给他，见行风执杯，以衣袖轻掩一饮而尽后脸色倏尔好转，却又见他的眉心仍是深锁，我便有些病急乱投医，向他劝道：“去芯后这糖莲子味甘生津，有润喉之效，你不妨吃些吧。”

    “这莲子本就为你而制。”行风摇头，将整盅糖莲子端与我，“若你喜欢，我但愿你从今往后只尝莲子之甘甜，永不知不解莲心之苦。”

    似有某种思绪在他面上一闪而过，我却捉不住，遂问道：“你这是在许诺我，今后皆帮我挑莲心吗？若是如此，不敢说共苦，且言同甘吧。你亦一同尝尝。”我知行风不好这口，但听说莲子可清润脾肺，遂拿起瓢羹勺了颗糖莲子，横过桌案径直递到行风嘴边，令他无法再推脱。

    他直盯着我怔愣，眸心中蕴藉幽光。

    瞧他迟了好半晌才肯张嘴，又只含着糖莲子不咬不吞，我轻叹：“如此难受？罢了，罢了，是我无礼，往后再不强逼你用甜食就是了。”岂知他真腻味甜食至此，一遇甜食那道行高深的意气，与调侃睥睨的骄气皆化为软水一滩，在眉宇间融融流溢。

    我再帮他倒杯茶想让他解腻，他却不接过，我有些懊恼，“若真不愿吃，不如吐出来好了。”

    他摇摇头哑然失笑。

    待行风慢条斯理得咽下莲子后，我疑惑问道：“是莲子太甜了，食不下咽？”

    他抚额，垂落的阔袖掩去表情，只透出微哑的话音。

    “太甜了，会舍不得。”

    闻言，我傻眼！

    谁知吃个糖莲子亦能这般纠结，是因为这糖莲子是此地独有他处寻无，且为数不多，吃完了就怕此后朝思暮想却求不得吗？看着瓷盅内仅剩数颗莲子，我酸溜溜得低头腹诽，不如下次还是吃糖渍苦瓜吧……

    “投我以‘莲子’，报之以‘珥珰’，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帮你戴上耳坠，可好？”

    我猛一抬头行风已坐至我身旁，凑了近，他轻抬起我的下颌，我局促得屏息，他一丝一丝得仔细得将我的鬓发勾至耳后，温热的指尖在我颊畔游移，而我一根一根得数着那对桃花深目上浓长卷俏的睫毛，不敢妄动视线。

    帮我戴上耳坠之后，他不免卖瓜般自卖自夸：“我眼光真好，甚是合衬，气色瞧来好多了。”信手还拢了拢好瓜的发。

    身为好瓜的我，一羞，稍稍的往罗汉榻边退了一点，故作专心致志得钻研着一旁几上从来都不是重点被忽略已久的那盘棋。

    我揉了揉发烫的颊，不自觉得探向坠子，指尖冰凉一刺，我愣了愣。

    “怎么了？弄疼你了？”

    “嗯？”我疑惑得抬头。

    “为何又哭了？”

    见行风蹙眉，指腹在我面上轻挲，我方察觉到有两道凉凉水痕挂在面上。

    摸着耳坠，我像是感觉到了花精最后在田畔与书生话别的心情。

    是悲伤吗？是绝望吗？

    我却仿佛见到万物皆为虚无，三千世界中唯有一条川水无止尽得奔流，不见源头，不知去处，万顷渺渺间独留一叶孤舟。

    只影迢迢向何皈依？

    我抬眼望着行风，脱口道：

    “我想……我能体会你想寻记川的心情了。”

    神色一晃后，他恍如离魂般不动不语好半晌，此时我才瞧清，打从方才那对桃花深目中不断隐现的幽光是深遂的紫彩，是唯独在初遇他时见过一回的紫彩，让那对极黑的瞳仁晶莹潋滟，一眼之间，我亦在他瞳心中丢失了魂。

    一室无声恍若空荡无人，唯听雨漏。

    孟夏之月，天地始交，阴阳之气相会，易雷雨。

    檐上断线雨帘击空瓦，透不出的雷声闷在稠云中，似有困兽焦躁得徘徊，跺足，而檐下沉默且抑郁的湿气中，亦似有些什么正一滴滴得积蕴，沉闷得挣扎，痛苦得蜕化，突然间，随着一声惊雷开天劈地般破蛹而出，一股强大力道猛然将我卷入怀中吞没，而几上棋枰被我无意得一肘旋落，棋局散，碁笥翻，黑乌白鹭瓢泼奔泻，子声丁丁雨声沥沥纷沓交融，轩窗内外皆满地碎琼淋漓，珠玉错落。

    他没来由得拥着我，环着我的双臂时松时紧得微颤，似恨不得嵌入骨血，但又唯恐过于急躁，怀中之人刹那便会烟消云散般。我忽有一念，觉得他的心绪亦如那棋局，枰上精巧布署的合纵连横，一瞬间，皆散为遍地慌慌乱滚的黑珠白珠。

    “别推开我。一会儿就好，求你……别推开我。”在我颊畔，沙哑压抑的嗓音低声恳求，随着灼热气息摩挲入耳，在我心口烫得生疼。

    推开他吗？

    也许我早已无法推开他了……

    但我想，他约莫是将我当成另一个人了，或许如此也好，能让他从压抑许久的思念中暂时求得慰藉。

    我轻抚着行风的背，想告诉他别难过，然而，安慰的言语迟迟说不出口，因为我似是也感染了他的难过，心头一揪一揪得酸，只是让我难过的却像是……

    心中之人的心中另有他人的失落。

    ……

    地府，忘川畔，我煮着汤，望着不知何去何从的那一川忘情水，忽而忆起许久许久前的这段过往。

    当时的我，对于那个人所说的话，对于我对他的情，仍是懵懵懂懂。

    一直到许久之后，回想起来才不由得感叹……

    谁知莲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