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之张开双臂,抱着母亲“我一生一世都不会搬出去住,我一辈子都不要离开家,我要永永远远同父母在一起。”
季庄讶异道:“之之你好像有感而发。”
陈开友闻声过来问:“陈知回来没有?”
季庄也问:“我儿子倒底在哪里?”
“那么高那么大的小伙子,何劳父母担心。”
陈氏夫妇想一想,也是对的,便暂不言语。
之之疲乏地站起来“我累坏了,我要去躺一会儿。”
她父亲说:“趁八号讯号还没下来,好好睡一觉。”
之之只觉双腿如棉花,轻软得抬不起来,脖子酸,手臂痛。
这真是可怕的一夜,又黑暗又漫长。
回到房中,之之拨电话给张学人,这次总算有人来接听,之之讽嘲地问:“回来了吗?”
张学人莫名其妙“我根本没有出去过。”
之之身体一碰到自小睡大的床褥,马上昏迷休克,沉沉睡去,电话听筒扑一声掉下来。
张学人在那边直问;“之之,之之,你怎么了?”
之之没有听见,她坠入梦乡。
黑暗而宁静,之之缓缓飘过一个孔道,身轻如燕,正在享受那清新的空气与舒适的微风,之之忽然看到一双凄厉的大眼睛。
之之恐惧地退后,那双眼睛追上来。
之之四处窜逃,狂号起来,那孔道似没有出口,绵绵不绝,之之终于跑到精疲力尽,已无法躲避那双大眼。
她喘息,霍一声弯腰坐起来,身边有人说:“之之,你做噩梦了。”
之之停睛一看,身边是张学人,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之之为之憔悴。
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了。
不知道有没有联络上有关人物,取到证件,远走高飞。
“之之,你神色不对,可有心事?”
“没有,没有。”之之摆着手。
张学人说:“你害怕。你恍惚,”说着他疑心起来“你可是另外有人了?”
之之受不过刺激,失声尖叫,用手捂着耳朵,双足蹬床。
张学人为之气结,连忙退后,以示清白。
陈开友过来,轻轻推开房门,咳嗽一声“可是做噩梦?”他怕女儿被欺侮。
之之掀开被子,用冷水洗把脸,回过头来同男朋友说:“学人,带我出外走走。”
张学人看着她“之之,有话就在这里说好了。”他仍然认为之之要向他摊牌。
他的一颗心直沉下去,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害怕考试,害怕大个子打架,害怕同老板吵架,家人生病,他也害怕,但始终有种感觉,他可以应付。
但面对失去陈之这个危机,他如坠入深渊,怎么办?一切征象都显示她的失措,恍惚、旁徨、急躁、可能是为了一个人。
他怔怔地看着她,呵,原来偷偷地他宝贵的感情囊穿了一个孔他还不知道,爱念就自那个漏洞汨汨往陈之身上注流,现在已经不可收拾。
张学人站在那里为此新发现发呆。
陈开友回到房中,季庄问他:“什么事?”
陈开友简单而智慧的回答:“闹恋爱。”
季庄放下一颗心来“我不担心之之,”她忧虑的是陈知“早知他们两兄妹一起送出去。”
“对,”陈开友说:“当时哪来的学费。”
季庄问:“为什么到今时分日,还有人口口声声说金钱不重要?”
“太太,今天大概没有人会这样说了吧,眼看革命,移民,请吃饭,统统没钱不行,今天真的没有人会天真若此了。”
季庄卧床上,忽然同丈夫说起旧事“我祖父青年就抽鸦片,太婆纵容他,拿私已出来让他花费,你晓得为什么?她怕儿子去参加革命党,那时候打清朝,革慈禧的命。”
陈开友不出声。
“我一直认为太婆代表腐败、自私、愚昧的一代,现在自己的儿子这么大了,感受不一样。”
“他在香港生活,你何用多心。”
“老陈,我们真幸应。”
陈开友伸出手去摸一摸木台子“是,我们是上帝所爱的人。”
“让我俩祝一个愿。”
“好。”
季庄说:“愿所有同胞与我们一般蒙恩。”
陈开友看着妻子,十分感动。
受伤以后,全市市民的感情升级,开始看到比较大的题目,开始发觉,世上除了大香港,还有其他版图,除了可爱伟大聪明能干坚强的香港人以外,还有其他人种。
台风下来了。
除出病人,全部要回到工作岗位。
之之出差到佐敦道一间试片间去看一套宣传片。
影片长三十秒钟,一为一回起码半个小时。
为着节省时间,她自中区坐地下铁路到佐敦站,沿途人山人海,进与出都最好打撞撞过去冲开一条路,人实在太多,根本无所谓左上右落或是右上左落,埋头苦挤便是。
之之不敢抱怨人家身上有异味,她自己已经一身臭汗。
在裕华国货出口处钻出来,上气不接下气,脚步技巧地闪避正蹲着吹口琴的乞丐及卖樱桃的无牌小贩。
佐顿区是一个最奇怪的地方,街上什么都有,此刻站在之之身旁,是两个扛着一条大象牙的脚夫,那条象牙足足三米长。
之之抬起头,觉得这条马路的柏油快要被晒融,高跟鞋踩在上面软绵绵,油汪汪,别的地区的太阳没有这样可怕,会不会是后羿把他十个太阳挂在佐顿道上了。
好容易转过绿灯,之之随大队潮水一般涌过另一边马路去那条象牙正好替她开路。
挤在电梯里男士们动都不敢动,只嚷嚷“请代按七字”“八楼”等。
之之倦得七荤八素,哪里还右思考能力,只想回家用一块消毒葯皂淋冷水洗擦全身,然后扑倒床上;还有,千万不要把她叫醒,她打算一眠不起。
恁良心说,本市有什么好,空气污染,天气潮热,地窄人多,百物腾贵,竞争激烈,客观条件差到极点,是,这是陈之的家。
别的地方山明水秀,风景如画,那是他人的家,龙床不如狗窝。
到了试片间,老板同客户早已抵达,之之连忙扯上第三号笑脸:礼貌、含蓄。
两个老板本来皱着眉头,猛地看到陈之秀丽的笑脸,顿时如服下一帖清凉剂。
陈之身上一套淡绿套装如薄荷冰淇淋般养眼。
一个漂亮的女职员抵得上三个能干的大汉。
堡夫谁不会做。
事后之之乘客户的车子回公司,相信她,司机开的冷气大房车驶在位顿道上,那条马路,马上不可同日而语。
这甚至不是一个公平的社会,但有自由,不服气的人大可不择手段挣扎出身。
之之吁出一口气。
客户是个中年人,诧异地笑,花样的女孩也有心事?其余人等,更难求全。_
傍晚,之之特地去探访舅舅。
母亲同她说:“你那么爱兄弟也恐怕遗传自我,去看看舅舅怎么了。”
洋妇住在麦当奴道一所旧房子里,之之不用看见也知道那种格局:藤沙发、陶罐、屏风、贝壳、竹帘,不知多有东方风味。
门一打开,果然同她所猜的一样,之之便笑出来。
她没猜到的是舅舅穿着厨房用的围裙来开门。
“欢迎欢迎。”
舅舅打开冰箱,斟一杯加利福尼亚白洒给她。
之之一看牌子,即道:“我情愿要威士忌加冰。”
季力额角上汪着油,似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
之之见到,惊问:“舅舅,你在做什么?”
“我是今天的大厨。”
“你哪里懂,快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我是陈家的眼中钉,小之之别忘记你也是陈家一分子。”
“我妈想你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我妈在陈家劳苦功高,她做你的担保,别人没奈何。”
季力忽然笑了,英俊的面孔随嘴角歪到一旁“不成材的弟弟不想再拖累姐姐,多年来为着照顾我,她在你爷爷奶奶面前做矮人,她受够了,我也受够了。
季力的声音十分凄怆,之之心中却暗暗好笑,舅舅甚少替人着想,此刻口气却像苦海孤雏。
“还有我呢,我是你的朋友。”
季力摇摇头“苏珊需要我”
“舅舅,可是你不需要她,对,屋主在哪里?”
“有应酬晚些才回来。”
“你真打算同她双栖双宿?”
“苏珊人品不错。”
“家乡何处?”
“新墨西哥州阿勃郭基。”
“失敬失敬”
季力哼一声“之之,你还小,你不懂。”
“舅舅,你怕什么?”
“我是懦夫、胆小表,本田房车朝我冲过来我都怕。不要说是其他车,好了没有,我都招认,之之,趁本市还是自由世界,人各有志,你不必再追究我的心态。”
“那好,”之之说:“我明天嫁到澳洲去牧羊。”
“你可爱张学人?”
“呵哈,你可爱苏珊纽顿女士?
季力突起来,用手拧一持外甥女儿的脸颊“你是一朵鲜花,插在什么地方值得关怀,我算是什么、同谁想有一样。”
之之这才难过起来,大眼看着舅舅,无限怜借“舅舅相信我,吴彤才配得起你。”
“我们不能抱住一起沉沦。”
“舅舅,时间充沛,宜从详计议。”
“我与吴彤是死症。”
“苏珊纽顿是活命仙丹?”
“之之,且别理会大人的事。”
“我也早已经是大人了,舅舅。”
“真是的,之之,时间为何飞逝,去得那么快,我清楚地记得你出生那日,我去探访你母亲,护士恰巧把你抱进来,像只红皮小老鼠,鼻尖上通是白斑,丑得我吓一跳:这名女儿怎么嫁得出去?可是你妈似心肝般将你搂在怀中,我又想,或许这女儿可以一辈子耽家里服侍父母。”
转眼廿多年。
季力记得那日深毕产妇,与女朋友到镛记吃晚饭,那一碟碧绿油菜的香味仿佛还留在齿间,廿多年一下子却过去了。
中年的哀比乐多。
最令季力伤心的是一事无成,以前,香炉峰内日月长,天天混着过日子,一晃眼便到了结帐地时候,不摊开来算也不行,各国移民局发出的问卷就逼人摊牌,然后把分数加在一起,看谁及格,谁不及格。
季力交白卷。
所以感慨万千。
他同外甥女说:“勤有功,戏无益,莫等闲白报少年头,空悲切。”
之之忍着笑“可是也有人,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是一个浪荡子,并无惜取少年时。”
“你还没有把浪荡十法传授于我。”
“之之,你回去吧。”
“跟我一起回家,舅舅,你就回心转意吧。”
“之之,勉强没有幸福。”
季力把陈之送出去。
一直以来他把花生漫画翻译给她听,她抬着小面孔,焦急地问:“然后呢,然后呢,红发女孩有无爱上查理勃朗?”
一下子她的英语说得比他还好,现在还跑上来教训他,什么叫后生可畏,季力有彻底了解。
季力眼眶都红了。
老实说,他不愿意孩子们长大,那样,他就不老。
之之在马路上犹疑,探完母亲的兄弟,她牵挂着自己的兄弟。
之之一直等电话,也许他们还要差遣她,没有指示,她才不敢贸贸然再度找上门去。
踌躇好一会儿,她才回转家去。
一进门,祖母便说:“陈知还不肯回来?”
有祖母多好,舅舅没祖母,没人关心他,他干脆失了踪,只当作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生过。
“来,之之,我有事同你这个女大学生商量。”
之之脱下平跟鞋,这一阵子她连穿半高跟的兴致都没有。她老是悲哀地想,这种时节,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之之,你姑姑要把我们接到加拿去。
之之不由得急起来“奶奶你这一把年纪,一动不如一静。”
“你爷你有点心动。”
“祖母,你怎么能走,到了那边,谁侍候你,西方国家老人没有地位,都被赶到老人院去,”之之一时情急,出言恫吓,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并不糊涂,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们卖掉这间祖屋,去她那边入股买大房子。”
之之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过没有?”她急问。
老祖母不作声。
这件有点复杂,两老手中有点资产,此刻享用余荫的是陈开友这一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财产转移到她名下。
之之有口难开,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姑姑,这可怎么办?
大树一走猢狲恐怕就要四散,哪里再去找这么一大进房子,届时恐怕之之真要搬到小鲍寓去。
一浪接一浪,一事接一事,之之低下头,不知如何应付,难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转告父母。
只听得奶奶说:“你爷爷听说可以天天去钓鱼,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爷爷的心意,种花种花钓鱼都还是其次,爷爷活了七十多岁,最怕乱,他经历大小战争,越发珍惜太平清静的日子,如今不管还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个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恐怕他的心思早已定了。
“之之,不如你也来吧。”祖母轻轻说。
已经用到这个来字,之之不由得叹气搔头皮。
“之之,适当时请把这件事告知你父母。”
她成了情报转运站,倘若是专门发布好消息倒还罢了,可惜生活中棘手新闻居多。”
什么才是适当时候?趁父母高兴时一盘冷水浇下去,抑或乘他们苦恼对干脆落井下石,以毒攻毒?
之之束手无策。
在公司里她还可以实行卸膊,拖延,混赖,在家里可不能这样应付至亲。
祖父出来扭开电视,讪讪地问:“同之之说了没有?”
祖母说:“之之很为难。”
“那么就由我来讲吧。”祖父拍拍之之的手。
之之的视线却盯在电视荧幕上,新闻报告员说:“该名学生领袖的全篇谈话,将于今晚十时正播放,请观众注意。”
之之霍地站起来,他们已经安全了,她又乏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紧紧闭上双目,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看情形哥哥可以很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