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
徐离的笑容挂在嘴角,眼底却闪过深深的失望之色。
她很理智,即便天塌下来,依旧还能稳住心神安排妥当,——主持大局,为自己感染时疫找借口,照顾几个孩子,安顿宫内宫外的机密大事。
甚至,在自己叫她看奏折时,还记得避忌后宫嫔妃的身份,找皇太后一起阅览——
完全没有一处遗漏的地方。
心下忽地有一点后悔,或许不该让高勤阻拦她进来,假如那样的话,她,又会真的进来么?很可能,结果是叫自己更失望吧。
叫人拦一下,好歹心里还能找一个借口。
不知怎地,徐离忽然想起多年前叶东海失踪那次,她怀着孕,挺着大肚子在叶家坐镇大局,凭一介妇人之力,力压几个大掌柜决策叶家商号大事。
有男人,她可以化作藤蔓一般纠缠生存。
没有男人,她亦可以独当一面!
为这样一个女人倾尽一生,当真值得么?为这样一个女人癫狂一世,临终之前会不会后悔?看来之前自己倒是多虑了,对手不是叶东海,而是她。
因为她心里最爱的那个人,永远都是自己。
忽然间,心里倒是不那么厌恶叶东海了。
人都说这世上尽是傻女子、痴女子,却不想,痴傻的居然是两个大男人,独她一个小女子头脑清醒,从来没有半步踏错。
不能说她不对,只是,就是忍不住那一缕难抑的失望。
徐离再次抬起手臂,凝视那团团点点的小小红斑,忍不住紧紧握住了拳头,如果自己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会如何?或许她会伤心难过几天,但之后呢?坐镇江山、垂帘听政,扶植亲生儿子登上皇位,——对她而言,是不是反倒更快活一些?
拼了命的回忆她平日的柔情,那些软语娇嗔,那些情浓心软的痴情话语,可是心底那一份怀疑,却越发挥散不去。
那份一直无法确定的心意,存了多年,终于催出心魔。
而此刻,顾莲正在懿慈宫内翻阅奏折,一本一本的看了,又递与皇太后和徐姝分别看了,再把自己的见解细细说明,以最快速度做了一份奏折简略。
然后服侍皇太后睡下,还与徐姝说了几句闲话“母后这边有你照顾着,我忙的时候只怕会少过来一些,但一早一晚的晨昏定身,肯定不会落下的。”
徐姝点了点头,担忧道:“你回去早点歇着,别把自己熬坏了。”
“好。”顾莲对她微笑,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上了肩舆,回去先问了窦妈妈有没有事,然后看着麒麟三兄弟都睡下,方才回了寝阁。
窦妈妈跟了进来,问道:“娘娘可要吃点宵夜?”
“不吃了。”顾莲让人打了热水进来泡脚,又叫合欢过来捏肩,稍解疲乏,然后叫住了窦妈妈“让人多拿几个火盆进来,你睡脚踏,万一我夜里做噩梦了,好歹把我叫醒过来。”
窦妈妈神色一凛“是,娘娘放心。”
然而或许是因为太过疲乏了,顾莲躺下去没多久就睡着,别说噩梦,就连丝毫恍惚心乱都没有,竟然黑甜一觉睡到天明。
早上刚起来的那会儿,一刹那的迷糊,居然忘了徐离感染时疫的事,开口便是“皇上早朝走了吧?”说完,心便被重锤似的忽地回过神来——
他已经感染时疫病了啊。
窦妈妈神色担忧,劝道:“娘娘,你别想太多,反倒让自己乱了心神。”
顾莲一瞬间的晨起好心情,顿时跌落回现实的泥泞里面,沉重不堪,半晌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苦涩道:“摆早膳,吃完我去皇上那边送奏折。”
等到见了高勤,将奏折拿了进去,半晌出来却有了一个麻烦事儿。
“皇上病中气力不济,这许多的奏折,要是一一提笔批复有些吃力。”高勤神色为难看着顾莲,迟疑道:“这可怎么办?”顿了顿“不说累不累着皇上,便是皇上不辞辛劳亲自批复,手也抖了、字也歪了,叫外臣看见一样要疑心的。”
顾莲根本没有听进去后面半截,急声问道:“皇上已经病重如此?!”
高勤唉声叹气的“早起又烧热了,皇上说是有些头晕脑胀的。”
“怎么能让皇上一直烧着呢?”顾莲赶紧走到内殿门口,砸门喊人,对那门后的小太监急声吩咐“快打一些温水,十二个时辰昼夜不休为皇上擦拭,能降温,一直烧着这可不行!”越说越是难过,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皇上”
高勤跟了过来,低声道:“娘娘快别哭了,倒叫皇上听了越发难过。”
顾莲止住了哭声,只是默默的站在门口不住流泪。
高勤瞧着她十分可怜,一个妇道人家,又要担心皇帝的生死安危,又要侍奉皇太后那边,还要照顾几个小皇子,甚至连男人的担子都挑了起来,军国大事也得硬起头皮插一手,就算三头六臂也要累得够呛!
这等娇花软玉一般的柔弱女子,实在是难为人。
扶了她到侧殿坐下,劝道:“娘娘,你可千万别再累出病来了。”
顾莲已经止了泪,摇了摇头,眸子里闪过一道坚毅光芒,笃定道:“你放心,就算是阎王爷此刻来勾我的魂儿,也断不能从,必定撑到皇上好起来再走,不会在此刻病倒下去的!”她豁然站起身来,复又走到寝阁的内门之前,大喊了一声“皇上!”
背后传来一个小太监的声音“娘娘有话请讲。”
顾莲深吸了一口气,提高声调“皇上乃是真龙天子,天之子,天之福泽,倘使命里真的有此一劫”
声音清澈,悠悠的穿透到了寝阁里面,一字一字落在了徐离的耳朵里,敲打在了徐离的心里,震得他久久不能回神。
“我愿意,以余生寿数和皇上共度时光,不求同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心苍天可鉴,如有半字虚言,天地不容、不得善终!”
徐离的目光像是透过重重门墙,轻声呢喃“莲娘”
终是自己疑心生暗鬼误会了她吗?是自己心思太重怀疑错了她吗?怎么能因为她做的太好、太理智,就那样去疑心她呢?她在自己身边相伴六年有余,为自己生下三个儿子,为什么,还要因为不能改变的事实而耿耿于怀?
甚至在此刻,还有一丝隐隐之念,怀疑她只是做戏给自己看!
徐离心痛的无声笑了起来。
她说得对,——爱则求全,求全则生嫌隙,生不虞,自己已然为她走火入魔,跳不出这份巨大的情咒了。
莲娘,不离不弃,勿相负。
******
皇帝病重,不能批复奏折。
顾莲在金銮殿的侧殿揉着眉头,看来事情已经瞒不住了,至少,不能对所有人瞒住,——不管是折子留中不发,还是皇帝勉强支撑写得歪歪扭扭的,都叫人起疑,须得想一个应对的法子。
高勤静静立在她的旁边,不敢吱声儿。
“瞒不住了。”顾莲十分头疼,眉头紧锁说道:“这样吧,你去问问皇上,让他定几个信得过的要臣名字,然后奉皇上之命处理圣旨。”叹了口气“告诉皇上,本事什么的都是次要的,别急坏了,要紧的是人绝对信得过才行。”
高勤飞快的进去了。
隔门传了话,小太监又进去禀报皇帝。
“沈公瑾、邓恭、寇空烈、云渊。”徐离淡淡说出了四个名字,看着窗外清冷的冬日阳光出神,——她没有选择独揽朝政,而是让自己定下镇国大臣名单,心胸磊落、头脑清晰,倒叫自己心里生出一丝惭愧。
那块心病,不知不觉散了许多。
只是低头看着手臂上的红斑,不自觉的微微蹙眉,且忍且待,心中有万千思绪纷乱闪过,像是才下过暴雨的湍急河流一般,不断地汹涌翻腾!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画面统统关闭在心底。
外面侧殿,顾莲正在和高勤低声商议“我年轻,又是后宫嫔妃,朝中大臣多是耿直率真之人,必定不会听我一个妇人之言。且传他们到懿慈宫,凡事有太后做主,我在屏风后面听着,回来再告诉皇上才更妥当。”
高勤再次露出惊讶和赞许,连连点头“还是娘娘想得细致。”
如此一来,懿慈宫便成了临时的议政之所。
皇太后很是担心不安“我们妇道人家,哪能决断这种军国大事?”
顾莲劝道:“不是让母后拿主意,只是让听着,虽说女流之辈不懂朝政之事,但是听几位大人各抒己见,好歹黑白总还是分得出来的。”又道:“况且他们定下以后,咱们还要去回皇上知道,十分不妥的,皇上听了必然不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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