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会栽在一个小小的不起眼儿的师长手里,而这个师长年前才是个小小的副官长。他反对武力统一,反对亲日借款,他跟随西南派签署‘罢战息兵’协议,同情支持学生运动,反对巴黎和会签约;现在,又公然提出撤兵北归。更令他担心的是:张作霖联直疏皖的担心提早发生了。还有内部不合,国人积怨,府院掣肘,学潮不断,都使他忧心忡忡。
局面真的无法挽回了吗?真的要打一场战争吗?边防督办处和将军府的将军们,都认为吴佩孚撤兵只是时间问题。而要想堵住他的归途只有两条路:一是文堵,即授以官职;一是武堵,在直军归途上设阻。可是,谁能堵住他,谁敢堵住他,唉……看来,只有寄希望于吴光新的衡阳之行了。半月前,段祺瑞派吴光新作说客去见吴佩孚。因为二吴曾一同在曹锟帐下为官,关系不错。从吴光新走后他就牵肠挂肚地聁着他早日归来。
“报告督办,”副官匆匆跑来报告,“吴总司令回来了。”“噢,快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身着毕挺将军服的吴光新,大步流星地进门来:“姐夫,我回来了。”“坐吧。事办得怎么样?”
吴光新汇报了衡阳之行。
……这天上午,吴光新乘坐的轮船停靠在衡阳码头。吴佩孚身披披风,骑枣红马,率领全体幕僚,到码头迎接他。吴光新一走下甲板,就见两排威武雄健的队伍站在码头两侧,明晃晃的刺刀炫耀人目,五色国旗迎风飘扬,年轻的队伍纵横成行,整齐划一,间距像尺子量过似的。喊起口号来威武嘹亮,全无萎靡之气;行起军礼朝气蓬勃,全无敷衍之风。看得出这是一支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的铁军。
早在8年前,第镇驻防长春时,吴光新和吴佩孚分别当管带,二人虽无深交,也算老相识了。今天,为了各自的需要,都表现得份外“亲热”、“主动”,各自拉着对方的手互致问候。
整整大半天,吴光新只叙友情,不谈公事,对此行目的秘而不宣,吴佩孚也不便多问。吴光新似乎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吴佩孚,跟他一起逛“湖南第一胜地”石鼓山,游南岳衡山首峰回雁峰,瞻仰衡山名贵树种摇钱树、银杏树,玩得既称心又尽兴,吴光新一再慨叹:“啊,不虚此行,绝对不虚此行!”
晚上,吴佩孚用衡阳特产湘黄鸡,祁东黄花,衡阳鸟莲,南岳云雾茶招待他,晚宴虽非豪华,但气氛热烈而亲切。吴光新喝得痛快,吃得惬意,对衡阳之行充满信心。
晚饭后,二吴举行会谈。在场的有吴佩孚的“四大金刚”:旅长王承斌、萧耀南、董国政,张福来。会谈一开始气氛就有点紧张。吴佩孚开门见山地说:“本人喜欢直来直去,吴总司令不妨直抒胸意。”
“好。”吴光新说,“兄弟奉督办之命而来,代他问候大家。他对诸位远戍湘防,已历载,颇感敬佩。”吴光新看了大家一眼,见他们表情淡漠,无动于衷,硬着头皮说下去,其次,兄弟顺便来讨论几个问题。首先是外交问题。日本人一再敦促中国,直接交涉山东问题。吴师长原籍山东,关心桑梓,理所当然。第三师官兵多山东子弟,当然对山东问题给予较多关注。然而,山东已成定局,中国已拒签和约,直接交涉不失上策。吴师长就把这事交给政府处理吧,不必再过问了。”
“吴总司令所言差矣。”吴佩孚反驳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是因为我是山东人,才对山东情有独钟,捍卫国家主权,反对异族侵略是每个公民的义务。我不光代表个人和山东子弟说话,而在于代表中国民众申张正义。我严正声明:山东必须归还,日本强盗必须退出,中日密约必须废止,否则,我不会停止抗争!”
都说吴佩孚能言善辩,是谈判高手,今日接触果然厉害。一时间吴光新竟无言以对,只好另改话题:“上海和议破裂令国人痛心,吴师长也曾通电惋惜。中央为了重开和议,早日实现和平统一,改派王揖唐为总代表。此举又遭师长反对,曾两度通电,说王揖唐‘身列党魁,安能不受党派牵制’,‘天下耳目非一人所能掩,全国心理非一人所能制,双方议和非一人所能专。’令中央左右为难。这件事情没有商量余地了?”
“正像我通电中说得那样,”吴佩孚义正词严地说,“王揖唐乃安福党魁,而安福系又在和议中扮演不光彩角色。因此,我还是坚持他不能做议和总代表。”
吴光新感到又狼狈,又气恼。他难以想象,一个小小的师长竟对中央指手划脚,横加指责。他指责道:“师长爱国之心,中央深为谅解,但中央也有苦衷。作为军人至关重要者是惟命是从,不能干预政治。”
“哈哈,”吴佩孚颇具挑衅性地说“说到军人干政,早有成例在先。督军团几次在北京、天津、徐州闹得乌烟瘴气,并没见阁下出来说句公道话;怎么,兄弟刚发表几则通电,老兄就说三道四了。这似乎不太公平吧?”
“哈哈,”几个旅长一阵哄堂大笑。
吴光新脸红得像下蛋的母JJ冠,尴尬地说:“嘿嘿,也是也是。关于撤兵一事,吴师长是否再斟酌一二。你们一撤兵,湖南防务即告瓦解,北军防线也会动摇,北洋团体会大受影响。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谨慎从事好啊。”
“吴总此言谬矣,”吴佩孚嘲讽道:“世界大战早已结束,南北战争早已停止,罢战息兵协议早已签署,南北已成一家,再言‘防务’,‘防线’之事,不是太不合时宜了吗?”
吴光新大感难堪和气恼。他进一步感到跟他说话何其艰难,他的心态始终难以摆脱受审判的感觉。于是,他把一线希望寄于段祺瑞的许诺上。他说:“唉,直说吧。此次督办有意保荐仁兄为湖南督军,取代天怒人怨的张敬尧。仁兄以为如何?”
他的话音刚落,张福来、萧耀南,董国政纷纷发言:“吴师长早该做督军了”,“当初中央就不该把督军给张敬尧”,“张敬尧坏事做尽,早该严惩”……“哈哈,”突然,吴佩孚迸发一阵大笑,“保我当督军?督办大人怎么突然对我感起兴趣来了?”
“吴师长才华出众,”吴光新说,“众望所归,切莫辜负督办美意哟。”
“不!”吴佩孚站起来,变得非常严肃,“我早就说过:不借外债,不住租界,不出卖国家主权,不做督军,不抢占地盘。至于撤兵北归,我已在几次通电中说得清楚明白。我一定据理力争,务求实现,不惜任何代价!”
吴光新大感愤怒与失望,他知道再谈下去毫无意义。于是,怀着沉重沮丧心情,离开衡阳。码头上冷冷清清,没人送行,与来时大相径庭……吴光新说完衡阳之行,段祺瑞半天不说话。他既无愤怒,也无悲伤,只顾吸烟,走路,沉思默想。吴光新垂手而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追视着他的身影,大气儿不敢出。足足站了十几分钟才吞吞吐吐地说:“姐夫,我……”
段祺瑞这才记起他,挥挥手,吴光新像遇赦囚犯,匆忙离去。
壁炉里烈火熊熊,室内灯光幽暗。段祺瑞躺在壁炉旁铺着虎皮的躺椅上,双腿搭在特制的宽凳上,身上盖着一条旧毛毯,闭目养神,冥思苦索。他不似其他权贵,总是泡在女人堆里,这个捶腿,那个揉肩。他好形单影只,想自己的心事。除少数人外,他不允许随便进他的书房,更不允许打扰他的思路。
大江悄悄走进来,撒娇地说:“爷爷,你还不吃饭?有好吃的梭鱼。”
段祺瑞忽然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孙子,好像第一次看到他。他长高了,长大了,长成英俊的翩翩少年。由于儿子不争气,整天花天酒地,段祺瑞对儿子大感失望,一见到儿子就骂就斥儿就火昌三丈。因此,把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基于这种情结,段祺瑞对孙子几乎投入全部感情。他本能出伸出手,抓住孙子胖胖的小手,和蔼地问:“多大了?”“爷爷,你忘了,我都15岁了。”“啊,15岁,的确长大了,我像你这么大早当兵一年了。努力呀孩子,爷爷把希望全寄托你身上了。”说着,眼圈儿红了。
“爷爷,”孙子跪在爷爷身边,头靠在爷爷肩上,“那就让我当个小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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