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地,不失礼仪地听着,始终未置一词。待段祺瑞滔滔不绝地讲完之后,冯国璋从办公桌左面抽屉里,拿出一摞电报稿,轻轻推到段祺瑞面前。意味深长而颇带嘲弄意味地说:“请看这个……”
段祺瑞先盯视了冯国璋片刻,看看那张疲惫、冷漠、与世无争的脸,不知又耍什么花招?然后才拿起电稿一目十行地看起来。它们是曹锟请求辞去现职,所部调回直隶的急电;张怀芝请求辞去现职,所部调回山东的急电;湘督张敬尧请求停战议和的急电;吴佩孚及其部将分别请假,回籍休整的急电……最令人惊愤的是,发电日期都是在他离开武汉之后的二三天!
真是绝妙的讽刺!
段祺瑞的头“嗡”地一下涨大了,眼前迸发出一片灿烂的火花,随之天旋地转。面前的冯国璋夸张变形,像哈哈镜中的人物,令他浑身发抖,令他恶心眩目,他紧紧抓起这些电报,恶狠狠扬在空中,头不回地走了……坐在车里,段祺瑞无法排解胸中苦闷和愤懑。他没想到曹、张二人出尔反尔,背后捅他一刀;没想到张敬尧这般糊涂,也跟着瞎起哄;没想到吴佩孚不识抬举;更想不到办点事这么难,总理这么难当。他真有点心灰意冷自暴自弃了,走到岔路口,司机问:“总理,去哪里?”段祺瑞吼叫:“国务院!”
段祺瑞最大的特点是死不认输,他认准的事撞南墙不回头,回到国务院,他径直来到参陆办电报房。这时的参陆办主任靳云鹏也跟张志潭一样,被小徐挤走,参陆办大权牢牢抓在小徐手里。小徐赴前线督师未归。于是,他口授两则电令。其一,电张敬尧,不许停战议和,须待窥粤扼湘,确有操纵之余时,方可由中央下令收束之;其二,电徐树铮,此次顿挫,实出意外,目前只有惟奉军是赖,由你率关内奉军6个混成旅投入湘战,湘事庶几早定。并望在汉口设奉军前敌总指挥部。望你速去衡阳面吴,以示宠优……电报发出后,他心里平静了许多。人们总是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徘徊,得意与失意之中游移。现在的段祺瑞又恢复了自信和自负,又变得野心勃勃了。
接到总理电报,徐树铮以总理特使、最高军事代表的身分来到曹锟的司令部,张怀芝已听命等在这里。
一开始,会议的气氛就不那么愉快。小徐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曹锟则满不在乎的神气。张怀芝因湘东失利,军队十去六七,所以,一副“夹尾巴狗”的模样。
小徐黑虎着脸质问道:“武汉会议刚过,你们就要求辞职撤军,这不成心拆总理的台吗?在督军团会上,你们是保证过的,为什么总理刚走你们就来这一手?”
曹锟用一只小锉刀修理着指甲,不紧不慢地说:“我谁的台我也不拆。我只知道,一路军出力够多了,轮班儿也该歇歇了。谁想当直隶督军让谁干去,我曹锟再不叫人当猴儿耍了。”
徐树铮的脸霎时变得通红,他说:“曹帅,这事我已跟你解释过了,所谓易督纯系子虚乌有,你不要听信谣言。”
曹锟一挥手不耐烦地说:“够了,别的啥也甭说,就是直军太累了,要求回籍休整,这要求不过分吧?”
小徐说:“这事总理有所考虑,打算把在湘国军分成三类:一是专司前线,期竟全功;二是维持地方,肃清余孽;三是调离前线,修整补充。三类军队可循环交替,劳逸均当。”
曹锟依旧一副流氓腔:“那好啊,一路军正好是第三类。”
因为曹锟是战场主将,又是两栖人物,小徐不敢开罪于他,只能气鼓鼓干生闷气。正在这时,“草包”张怀芝打铁不见火候,嘟囔了一句:“二路军已被打得七零八落,即使不能调离前线,也只能维持地方,决不能再上前线了。”
张怀芝乃是皖系一条“癞皮狗,”小徐可不怕得罪他。正巧他一肚子气没处发泄,于是,拉下脸大声斥责道:“二路军‘七零八落’你委过于谁?你的失利皆因前不知筹谋,临时不善指挥,事后不务整饬,只知道一味吃喝玩乐,放纵部下,以三四万之众,不敌三四千湘军。所部抢掠妄为,不思约束,任其零星返鲁,这岂是大将风范?这笔账还没跟你算呢,你还有脸说话?”张怀芝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徐树铮不顾及这位58岁老人的颜面,继续用激昂的声音大嚷大叫:“你们一味要求增兵,增兵,在湘国军已越10万,敌兵不及我三分之一。你们只顾攻城略地,贪图战功,不务杀敌,消耗其有生力量,致使敌军实力未减,时见反复,如此下去,兵多何益?”
很明显,这些话是说给曹锟听的。小徐刚才受到曹锟奚落,在这里反击了,曹锟毫无表情,只是挑衅性地盯了小徐一二分钟,然后仰天大笑起来。小徐怕惹翻了这位炙手可热,又六亲不认的丘八,转圆道:“当然哪,一路军战功卓著,与他军不一样,”为了缓和气氛,更威胁对方,小徐使出杀手锏,说:“你们可暂持现状,中央决定将关内奉军调赴前线,在武汉成立奉军指挥部……”
这一招真灵,小徐的话如重锤击在曹、张心上。曹锟顿感惊讶,张怀芝瞠目结舌。他们知道,假如老段这一招儿真的实现,他们会处于被监视被包围的地位,撤军北归将成泡影,他曹锟的主导地位即将丧失,进退失据的局面将会出现,那可真成了皖系手上一枚棋子了。曹锟倔生生地说:“我反对!”张怀芝嘟囔一句:“我也不同意。”徐树铮说:“这由不得你们。”
徐树铮面对两个老朽十分恼火,把转机的希望寄托在吴佩孚身上。5月7日,他轻装简从来到衡阳面见吴佩孚。
论官阶徐树铮虽然只是陆军中将,但是,漫说你是小小师长,就是省长,督军乃至被人们称为“大帅”的几个人,他全不放在眼里。然而,他第一次会见吴佩孚,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心理压力。是因为他举足轻重,还是他英勇善战,他说不清。当他们在藤萝架下、金鱼缸前面对面坐下,端详着这位44岁、着普通士兵旧军装、穿半旧圆口布鞋、留着寸头、开始谢顶、一副松松垮垮、漫不经心的尊容时,徐树铮怎么也无法与一个横刀立马的骁将联系在一起。然而,更增加他的神秘感。尤其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熠熠发光的大眼睛,对小徐凝视时,让他感到如芒在背,浑身上下不自在,逼得他不得不把目光移开。他敢说,在北洋军里敢于这样直视他的人,是不多见的。
“吴将军,”小徐开宗明义地说,“在下受命于总理,也是代表个人,向你表示敬意和钦佩之情。由于你英勇善战,指挥得当,使战局大为改观。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总理为有你这位得意高足而骄傲!”
吴佩孚微笑点头。一双疲惫而犀利的眼睛盯着他,嘴角挂着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使小徐又一次把目光移开,进一步感到他的“厉害”。他说:“吴将军有何困难尽管提出,中央帮助解决,我本人也极愿效力。”
吴佩孚终于说话了,声音低沉而浑厚,有一种金属的共鸣,胶东半岛浑浊生硬的乡音已经不多,但它的质朴雄浑诚恳的气质犹存,这更增加感召力。“我军自出师以来,”他说,“已历时半载,以全军计领到的饷银不足0万,以致欠饷,欠运输费无法总现。虽然商民肯出力相助,但终非长久之计。尤其官弁伤亡以千百计,不能按时抚恤赏赐。使我这个当头头的实在难堪。请问,如果一个军队连起码的生存条件都没有,还怎么能打仗呢?”
徐树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问:“啊,这么说,这就是吴将军勒兵不进的原因了?”吴说:“可以这么说。”
小徐诚恳地说:“这是我的错。我保证一回武汉就给你拨军费0万元,解燃眉之急。以后,我对吴将军的饷械,一定从优考虑。”
吴佩孚注视着小徐,可能是审视其可信性。然后淡淡地说:“若果如此,我可以一鼓作气打到广东!”
小徐高兴地说:“太好了!将军若能克复广东,粤督非公莫属。”
吴佩孚说:“我乃职业军人,做一名合格军人足矣。”
小徐说:“那好,我一俟回京,即举荐吴将为‘孚威上将军’。”
“哈哈……”吴佩孚仰天一笑,未置可否。小徐进一步套近乎:“听说将军学识渊博,勤奋好学,行军打仗,还不忘学习。尤对易经,有很深的造诣,还写得一手好诗文和书法。总之,老兄口碑甚佳,真令小弟敬羡不已。”
他们自然而然改变了称呼:“仁兄过誉了。”
小徐问:“我还听说你有不少藏书,行军时有专门驮队驮运。小弟可否一饱眼福了”吴说:“当然可以。”
吴佩孚把他引到书房,只见一只只木箱张开,摞成一排排临时书架,各种版本书籍,整齐地摆放其上。徐树铮翻了翻大致有三大类:经史子集林林总总,象数理占大部罗拙,军事谋略一应俱全,总计数千册之多。这些书大多经主人圈圈点点,勾勾画画,不少的作了批注。作为一个戎马倥偬,居无定所的军人,收藏阅读这么多书籍,委实难能可贵,不能不使小徐肃然起敬。当他看到墙上悬挂着吴佩孚墨迹,更是连连叫绝。在小徐盛约下,吴佩孚给他抄了一首旧作。小徐也即兴挥毫,洋洋洒洒,给吴佩孚写了一首《衡州谣》相赠:昔祝吴公来/今恐吴公去/愿似寇公借一年/悃悃此情为谁诉/留公住/吁嗟吴公来何暮?
日后,徐树铮匆忙赶回北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