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栀回到秦霄殿外, 顿足稍许,方才踏入殿门。
内里灯火辉煌,寂静无声, 那御上之人依旧专注批阅着折子, 并无半分异色。
青栀轻轻走上前, 垂首低道:“陛下,姑娘走了。”
季桓鬓眉微敛,却半晌未有动静, 他手下朱墨如旧,待勾画完最后一笔方微微抬首,一双深眸波澜不惊地掠过她一眼,须臾间已起身往里:
“去华清池。”
华清池烟雾缭缭,温暖如春,青栀不敢窥探轻纱后若隐若现的惑人美景,只将备好的衣物搁置一旁,而后自觉退出殿外。
陛下心防甚重, 素来不喜与人太过亲近, 即便对她们这些贴身服侍的奴婢也是如此,无论更衣沐浴,皆设置纱幔, 屏退左右。
尽管陛下这些年的习性从未变过,但青栀知道, 有一个人始终是例外的, 那便是被陛下亲手废黜的皇后--上官梨。
陛下与这位废后之间的恩怨情仇,远非一句两句能够说清,青栀有时甚至不知该如何形容二人之间的关系,仇敌?怨侣?似乎是, 又似乎不是。
她亲眼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亲眼看着那位女子从万千娇宠的郡主到卑微落魄的奴婢,陛下或许从未后悔过对上官家,对上官梨所做的一切,但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如今的陛下舍不得她。
舍不得杀她,舍不得伤她,舍不得看她受难,舍不得见她流泪,哪怕再荒谬,陛下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的确确舍不得那个自己曾不屑一顾,厌之入骨的女人。
恐怕连陛下也未曾想到,在数十年后的今日,当昔年不顾一切追逐他的明媚女子失去家族,失去身份,失去美貌,失去骄傲,失去勇气,甚至连尊严也即将失去的时候,他会如此心恸失控吧。
仿佛一柄利剑,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他心脏深处。
青栀兀自摇头,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侵略,待到渐渐明白,才道为时已晚。
只可惜,无论姑娘亦或陛下,皆未得看透,一个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一个自欺欺人时时患得患失。
纵然英明如陛下,终究也没能逃过这一劫,年少时躲过了苏颖,最后却败给了上官梨。
青栀深深一叹,顷刻后竟轻笑出声来:“果真世事无常……”
华清池内帘幔轻舞,温热的水面漂浮着多种不同颜色的花瓣,混合一处散发出阵阵清香,氤氲雾气勾勒出池壁处那若隐若现的轮廓,细看之下,方显一张刀削斧刻般的容颜。
季桓双目微阖,腰肩半靠,露出精状的胸膛和深凹的锁骨,他右肘随意搭于壁沿,食指骨节轻曲,缓缓敲击着玉质池石。
他眼前复又浮现出她今夜离开时的情形--一步一咳,削瘦的身形飘摇于风霜飞雪之下,连声音都是那般凄哑苍芜。
她的嗓子……原本并非如此。
他清楚地记得,许多年前她追着他喊“季桓”时候,嗓音有多么清脆动人……
灵动,鲜活,满怀期待,生机勃勃。
那时的她会缠着他喋喋不休地说很多话,任他冷若冰霜,她只管赖着不走,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偏偏还欲装出大家闺秀的矜持,耍尽小聪明,当着他的面便吹捧自己是多么知书达理,才德兼备,有多少男子排着队想娶她,被他冷眼揭穿后也不懊恼,反而托腮笑嘻嘻道:
“阿梨这辈子只嫁给季桓,只给季桓生孩子!”
他当时尚不知何谓甜言蜜语,只觉这话说出来便叫人脸红心跳,表面虽平静无澜,到底耳根赤了一片,暗中唾弃她不知羞。
池中雾气渐深,缓缓萦绕上他修长的眉眼,他双眸忽而一凛,目光透过缭缭白烟,和着些微迷离,恍惚又看到了四年前猎苑那场腥风血雨。
无数刀光剑影撕裂出一张惨白而坚定的脸,双眸交错的刹那,如枯叶般飘落进他怀里。
四周血色弥漫,厮杀不止,她却忍着疼痛紧揪住他袖角惊惶道:“季桓,快走,他们是来杀你的……”
他呼吸渐深,薄唇紧抿,他当然知道那些人是来杀他的,这不过是他布下的一场死局,但他不知道的是,那个成日叽叽喳喳的蠢女人竟会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笨拙,赤忱,却又义无反顾。
她的身体亦是由此落下病根,常年咳嗽不断,尤其今日,乍一听竟似行将就木,仿若油尽灯枯。
季桓指尖一顿,方琦曾言,她此病已入骨髓,极难痊愈,及至这般地步,就连益清丸也会渐渐失去效用,但若以药入浴,时常浸泡温养,辅以人参灵芝等珍贵稀材,或可祛除她体内淤积的寒气,缓解咳嗽之症……
他眯了眯眼,然而不过一刻,只听“哗”地一声,他已豁然站起,沿阶而上,披过素白寝衣,眉目竟比寻常时候还要冷上三分。
呵,她既一心念着那青梅竹马,宁可吃尽苦头忍气吞声也不肯求他一句,那他也就不必故作仁慈了。
我的身体愈来愈差了。
自那夜回来后,我便染上了轻微的风寒,整个人忧思甚重,咳嗽日渐加剧,一天下来除了热水,几乎吃不进任何东西。
我强迫着自己咽下两口油饼,拿出偷偷从姚嬷嬷那儿换来的几根药材,守在灶炉旁煎煮起来。
灶坑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着,吞吐出缕缕白烟,熏得我头晕脑胀,迷迷糊糊间,我似乎又见到了管家爷爷,那张褶皱横亘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慈笑,温和着朝我招手,如幼时一般亲切地唤我“小小姐”。
我蓦地一顿,骤然惊醒,捂着胸口咳嗽不停,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撑起身端过灶台上仍留有一丝余温的瓦罐,小口小口啜饮。
我想,或许用不了多久,我便能去地底下孝敬管家爷爷了,尽管我是如此地希望自己能够继续活下去,活得更长久一些……至少,让我活着见一见家人,见一眼父亲。
我隐隐有一种预感,父亲……恐怕时日无多了。
管家爷爷的逝去,证明父亲的处境并非我想象中的那般平和,我早该料到,在安阳侯的管制下,可想而知上官府会有多么艰难,更别提季桓后又亲派禁军辖管。
昨日晚间,我已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那个能出宫采办的小太监庞佑,拜托他早些打探出父亲的消息。
我知道近段时日因着年节将至的缘故,宫中所需用度大大多于以往,内司局供应不及,故而庞佑隔三差五便能出宫一趟,只不过据他所言,上官府这几天管制异常严格,宅院内外皆设有重兵看守,他也只能见机行事,尽力而为。
庞佑此人虽贪财,心眼却不坏,办事也算牢靠,只消收了银钱,便不会欺瞒敷衍。
“阿离,孙姑姑让你提桶热水去外院。”兰霜的喊声透着木门传来,我捧着瓦罐的手一顿,而后微转过头,哑着声回应:“知道了,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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