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艺术家

斋观”。那是一片夹在“流星锤”

    和“激流勇进”之间的平房，白墙黑顶、古香古色，犹见旧时风貌。我一直不知道夹在刺激的娱乐设施中的这片平房是什么用途。和整天排长队的大型机械不同，“聊斋观”门庭冷落，只在门口驻扎着两个终年瞌睡的大叔级工作人员。偶有游客进入，出来时脸上没有波澜。

    我猜这八成是类似“鬼屋”的地方，受条件制约，装神弄鬼又不够吓人，只好如此尴尬不堪地存在着。

    如果真是这样，一直号称“演员”的小李，八成扮演里头的贞子、疯狂杀人魔，估计都把自己演变态了——稍有良知的人也不能办出那种嫁祸栽赃的事儿。

    我在小李的指引下走进“聊斋观”，走了寥寥十几级台阶，便步入一个空旷昏暗的大厅。大厅里，上百个草垫整齐划一地铺在地上，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此刻差十分两点，小李安顿我稍事休息，说表演一会儿开场。

    我一把抓住他翩然飘走的长袖 ：“小李，哥心脏不好。咱说好了，一会儿可别装神弄鬼，这边飞出只胳膊，那边掉下来一截断腿。哥体格大，要是死在这儿，四五个人都抬不出去。”

    小李眯起眼睛笑着 ：“大哥，说什么呢？咱这是正规演出。”我一瞧，正前方一个三十平方米的舞台被纯白的帷幕遮挡。东侧

    入口，几十个个头不及我大腿高的幼儿园小朋友手拉手，在老师们的指挥下鱼贯而入，他们乖乖地挨个坐在草垫上。

    见此情此景，我只能致以热烈而崇敬的目光，并附以喃喃自语 ：

    “还真有胆大不怕死的小朋友啊。”小李又骗了我。

    演员两点化妆准备，正式演出在半小时后才开始。他叫我提前半小时入场，就为了占领前排所谓的 VIP 位置。去他娘的 VIP ！一直到开场音乐响起，整个观众席只有我和那帮幼儿园小朋友，上座率不到三成。别说最前排，哪怕我坐到舞台上，那帮小屁孩也不敢说三道四。

    小李真觉得他们的演出火爆到一票难求了？

    挺中规中矩的表演，没有装神弄鬼，也没有掉胳膊、断腿，中规中矩到甚至有点无聊。故事也很简单，小李扮演类似宁采臣的白面书生，遇到小倩般的美女鬼，大 Boss 强拆这门姻缘，小李以肉身拼死阻拦，演绎一出白烂狗血的奇幻爱情故事。

    虽然是那种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故事，但亮点在于真人与动画结合。那扇纯白的帷幕原来是半透明的屏幕，演员躲在屏幕后面表演，只能看见其动作，看不清表情。兴风作浪的大 Boss 是动画效果，演员只需找准位置，表演如同走过场，不费吹灰之力。

    我意兴阑珊地伸着懒腰，这种故事，身为专业编剧的我一晚上能写八个。

    想让小屁孩始终保持兴趣挺难的。现在不比我们小时候，看见电视里的哥哥姐姐亲嘴就会害臊得捂眼睛。整场表演不到二十分钟，全靠小李和一个女演员支撑，连台词都是播放录音。小朋友们早就失去耐性，沸反盈天地闹着，叫唤得人抓心挠肝。这直接影响到演员的发挥，我坐在离舞台最近的那排草垫上，看得最清楚。女演员有一半时间背对观众，剩下的一半时间只做动作不张嘴。临近结尾，小朋友们闹得厉害，她连动作都懒得完成，妆面浓重的脸皱出一堆褶儿，看样子像要飞身而下，抓起某个小朋友的衣领，问候他全家。

    小李则不然。从开场到结尾，眼神、动作、台词，无不一丝不苟完成，他的念白中气十足，轻松盖过录音。大 Boss 来袭，他为保女主，奋力斗争，好一通撕扯、腾跃。女鬼终将离去，小李双膝跪地，嘶吼得撕心裂肺，我胸膛里全是铮铮回响。

    小屁孩们愕然睁大双眼，统统闭紧嘴巴，不再出声。

    演员谢幕，我起立奋力鼓掌，不懂事的小屁孩们也在老师的鼓动下懵懵懂懂地拍起手来。

    当整个大厅只剩我们，小李飞身而下，双眼红红的。这家伙真动情了。他兴奋地问我 ：“大哥，演得怎么样？”

    我沉吟半晌 ：“小李，这回我相信你是演员了，你是好演员。”

    “每次表演，场面都这样？”我问他。

    “这算好的了，有一回进来几个醉汉，吐得满场都是。你也知道，

    游乐场嘛，大家追求感官刺激，我们这种工作只能算陪衬。”

    “挺不公平的，”我对他说，“你值得更专业的舞台。”

    这时，浓妆艳抹的女演员转身走向后台，小李大声介绍 ：“妹儿，这就是大哥，我给你说过，每天吃你盒饭的那个。”

    女演员对我匆匆点头。

    我不乐意了 ：“对漂亮的女演员，该着重介绍我的编剧身份，三亿投资能占百分之八十的投资人什么的。”

    小李泪中带笑，扬起手，作势要给我一巴掌。

    前辈们主动召集了一场消夏晚宴，距离我屁颠屁颠地邀请他们那次，已经过去一个月之久。

    我明白这帮心怀鬼胎的糟老头是什么意思，无非找个场合吹牛

    ×，再蹭顿白食。

    只是苦了我那透支额度低得可怜的信用卡。

    酒足饭饱，一老头竟主动关心我 ：“你现在气色好多了，不纵欲了吧？”

    纵你妈的欲！

    我笑得脸都僵了 ：“您瞧，我岁数大了，得会养生不是？”

    “你今年有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六岁了吧。”

    我笑得璀璨异常 ：“领导，我四十岁了。”

    “年纪大了，再四处飘着不合适。”他突然叹息。

    我的耳朵一下竖起来 ：“您要给我介绍对象？”

    “对象倒是没有。说实话，你这外形还有条件啥的，有点一般。

    男人有了事业，姑娘才能看中。四十岁，该是立事业的时候了。上个

    月你给我的本子，我给上头瞧了。院长很满意，有意签约你为专职编

    剧，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省话剧团抛出橄榄枝了。

    我不停用指节叩桌面，每敲击一下，脑袋里便出现一次小李的脸。

    “大哥，你没亲眼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存在即合理，合理就值

    得尊重……”

    “早晚有一天，我得闯出去。我才二十岁，再过二十年就成功

    了……”

    “是金子总能发光的，我相信……”

    我饶有兴致地问前辈 ：“您说咱们话剧团还缺演员不？”

    “什么意思？”

    “我认识一小老弟，戏特好，有天赋，肯努力。我自己写本子，

    闯出去的机会比他多。他的平台太小、太窄了。”

    “机会来之不易，省话轻易不招外来人员。你可想好了，他上去，

    你就没机会了。”

    “我想好了，”我仰脖灌下一大杯红酒，双颊烈火熊熊，笑意发自

    内心，“其实吧，我还不到四十岁，立业的机会，多着呢！”

    昏暗的大厅里，我对着舞台上的小李招招手，他擦擦眼泪，屁颠

    屁颠地跑下来。

    我指着身边的男人介绍 ：“这位是省话剧团的金团长，来民间招

    收演员，听说你不错，特意来看看。”

    按照小李这小子的尿性，我以为他会当场下跪，抱着老团长的大

    腿，眼泪汪汪地哭爹叫娘。

    这小子居然挺冷静，沉着地与领导握手，用充满磁性的声音说 ：

    “你好，团长。”

    “你叫什么？”

    “李自成。”

    “不错不错，”团长欣慰地拍着小李的肩膀，“人名如戏，一股王

    霸之气。小伙子，愿不愿意加入我们？”送走团长，我惊异地问他 ：“你真叫李自成？”

    他答非所问，扑通一声瘫坐在地，抱着我的大腿，哭得鼻涕眼泪双管齐下 ：“大哥，我就要成功了……”

    我又气又笑，恨不能大脚朝他脸上开去。

    小李从此再没出现在“世纪神话”。

    近一周来断断续续的手机短信中，他告诉我，他对新工作很满意，同事很专业，舞台很宽敞云云。

    我早与售票处的小妹儿达成共识 ：她不理我，我也准不理她 ；她若犯我，我也不敢犯她。

    破天荒地，这天中午我刚走到门口，她的朝天鬏突然从山高的瓜子壳后探出来，饶有兴趣地问我 ：“大哥，听说你把李哥介绍到省话剧团了？”

    我胆战心惊地点点头。

    小妹儿头一回流露出温柔似水的表情 ：“真好，我早对他说，他虽然只上过函授表演课，但一点不比专业演员差。我们这儿场子小、舞台窄，根本不是他待的地方。”

    小妹儿笑起来还挺好看。

    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隔阂终于冰消雪融，便温柔地问她 ：“告诉大哥，你是不是喜欢小李？”

    小妹儿低头不语，耳朵通红。真是个多情的女子。

    “告诉哥，别害羞嘛。”

    她猛然抬起头，脸又套上冷漠面具，声音像尖刀 ：“你这人怎么

    这么多话？要进赶紧进，一会儿跳楼机该满员了。”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认准我会坐跳楼机，直到偶然得知那是游

    乐场最容易出事故的设施……

    我拖着沉重的身躯加速逃跑，她凌厉的声音紧紧跟随 ：“傻 × ！”

    饭局上认识的前辈介绍了一份“枪手”的职业给我，时间紧任务重，但是酬金丰厚，我一口答应下来。

    他不肯说署名是谁，其实就是他，我又不是二傻子。

    我没白没黑地熬了二十来天，手机关机、电脑断网，终于按期交稿，感觉人生无限美好。出门后，我发现天地都换了颜色，再穿大裤衩和人字拖真是二傻子。秋风扫落叶，鸡皮疙瘩起。

    我再一次踏进“世纪神话”，恍如隔世。

    售票部的小妹儿发现我，神情复杂。我担心她把瓜子壳当暗器扎死我，她却诚惶诚恐地叫着 ：“哥……”

    我怂 × 惯了，不管她后头的话是什么，就扭着臀部落荒而逃。虽然天凉了，游乐场的热闹劲儿却不减分毫。我赶稿伤了元气，

    没走一会儿便累得不行。我坐在一个彩色房屋样的垃圾桶边休息，一阵撩人饭香莫名袭来。

    我立刻抬起头，隔着垃圾桶见对方也在聚精会神地望着我。他头戴四方官帽，身穿雪白长袍，轻纱摆摆，衣袂飘飘。

    “大哥！”狼吞虎咽的小李慌乱地叫道，把没动的那半饭菜转向我，

    “还没吃饭吧？你等着，我给你拿筷子去。”

    “得了吧！”我伸着懒腰，“就用你的筷子，咱俩谁嫌谁啊？”

    我和小李坐在摩天轮的座舱里，小李正在吸烟，我嘴里撑满盒饭。

    我含混不清地说 ：“不是干得挺好吗？咋说走就走？”

    “咳！虽然同事专业、舞台宽敞，可那导演吧，非带我参加酒局。

    有两个老女人，据说是投资人，让我陪她们喝酒。”

    “按说这正是你喜欢的啊。”

    “别说，真是！”小李笑得耳朵发红。

    “那你究竟对什么不满意？”

    “陪女的也就算了，咋男的也叫我陪？”

    “你陪了？”

    “当然不！”小李颇有气节地梗着脖子，“看我坚贞不屈，导演非

    让我给他们讲我在‘世纪神话’演出的经历，给那些老男人解闷。”

    “那就讲呗。”

    “哥你不懂，他们是当笑话来听的。我说‘我在那儿也是演员，

    和在话剧团没什么不同’。导演不乐意了，嫌我装 ×。我就说‘你可

    以不理解，但你要尊重’。我还说‘退一万步讲，你可以不尊重我这个人，

    但你要尊重我的职业和经历’。”

    我多此一问 ：“然后他就把你开了？”

    “是我主动辞职的。一个不懂尊重的导演是搞不出好作品的。我

    一直是演员，过去、现在和将来，无论在哪儿演、演什么，我都会倾

    注所有心血。所以，我的职业和经历都必须受到尊重。”

    我叹息 ：“傻孩子，生性！”

    小李忽然特认真地看着我 ：“大哥，为了我这份工作，你没有费

    很大力气吧？”

    “没有没有。”我把头摇成拨浪鼓，“是你自己优秀。”

    “那就好，”小李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我还怕对不起你呢。”

    “你对得起自己就行。”我把空饭盒轻轻放在身边。

    摩天轮一圈转下来，小李的香烟即将燃到尽头。

    我讨香烟抽最后一口，小李惊异地看着我 ：“大哥也抽烟？”

    “可不？咱们搞艺术的能不抽烟吗？”我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只

    是戒了很久了。”

    站在摩天轮的高台上，我拍拍小李的肩膀 ：“别灰心，咱们还年轻。男人不是四十岁才立业吗？咱们有的是时间。”

    小李点点头 ：“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的。”

    “是这个理儿！”我奋力将香烟掷出去。

    一道璀璨的抛物线如同滑过天际的流星。

    冷不丁地，一个声音从脚下钻出来。

    “谁啊？谁他娘的到处扔烟头，不知道底下坐着人吗？我操！扔

    到我领子里了！”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八成是世界上最不好惹的中年大妈，菜市

    场上一块一斤的菜敢砍成一毛一斤。

    刚烈如此，两个我和小李都不是对手。

    “跑吧！”我抓住小李的手腕。

    “等一下！”小李叫着，立在原地。

    只听一阵猛烈的拍打和跺脚声，犹如雷鸣的掌声。

    我俩相视而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