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艺术家

    这个地方有点儿像围城。

    当然，想进去的是那些没到适龄年纪的儿童，想出去的是那些把胆汁都快吐干净的家伙。

    这是一座游乐场，上个月刚建成。它拥有一个很古怪的名字——

    世纪神话，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成龙主演的电影《神话》。我猜成龙应该不会在我们这个小城搞投资。它也和“神”以及“话”扯不上半毛钱关系。“世纪”更是顶能把它压垮的大帽子，它就像最流行的那种游乐场的山寨版。

    我曾去过北京、上海、深圳的游乐场，上大学时我甚至跟同学跷课去成都欢乐谷疯玩了一整天。相比那些配备完善的大型游乐场，“世

    纪神话”的规模更小、游乐设施更少、游客们也更疯狂。

    让我头痛的是，它就建在我家小区的对面，与我隔着一条街遥遥相望。

    从它开业的那天起，我就凄凉地意识到安宁的日子结束了。

    干我们这行的，总是熬到后半夜才睡下。自从游乐场建成，在一场又一场缥缈的梦中，大团大团白云从空中落下来，把地上吃草的牛羊马驴砸得稀烂，血流成河、惨叫四起。我睁开眼，头痛欲裂。马路对面的音乐声和喊叫声如一支支箭，毫不留情地穿透玻璃窗，射向睡了不到五个小时的我。

    在最近两次同行聚会中，几个前辈看到我，大惊失色 ：“小子是不是纵欲过度了？怎么脸又白又黄，直冒虚汗，俩眼肿得像石榴？”我不忿地想 ：我跟谁纵欲去？跟你们这帮老家伙吗？

    我点头哈腰地为他们挨个点烟 ：“我这是胖的，身体负担重了都容易出毛病。”

    游乐场对面的小区可不是什么好地段，至今我都没告诉他们我在哪儿租房住。为了求前辈们介绍资源，几次聚会都是我召集的。我在酒桌上推杯换盏，把他们吹捧个遍。酒足饭饱后，几个前辈打嗝、剔牙、吹牛 ×，我悄悄溜出去，把接近一个月房租的饭费结清。

    没办法，这就是生活。

    有时我觉得不值钱的尊严和按照甲方要求硬写的本子一样可笑，可我偏偏得靠这两样东西活着。

    我凝视着摇晃的绿色火焰，不知不觉竟烫了手，我大叫一声，把打火机扔到一边。

    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游乐场落成的一个多月里，我非但没踏进过一步，甚至连围栏都没摸过。

    售票的小妹儿脾气有点牛 ×，扎着直愣愣的朝天鬏，脾气也像朝天椒一样火爆。她看样貌不过十来岁，可能高中都没毕业。

    “单次门票一百二，月票三百，年票五百。”

    “多……多少？”我把肥硕的身躯朝玻璃窗上的洞挪了挪。

    小妹儿呸一声吐出一嘴瓜子壳，粗声大气地重复了一遍报价。我觉得那嘴瓜子壳仿佛吐在我睡得乌七八糟的头发上、沾着眼屎

    的脸上、套着人字拖的脚面上。

    虽然上周我刚收到一笔拖了很久的稿费，但去除下个月的房租，留在手里的大概不到八百块。按照我一贯怂 × 的性格，我可能会找个理由落荒而逃。这次，我却四平八稳地站在售票口前，好久好久，脑袋里想的全是前几晚那些醉得嘴里全是呕吐物，依然不懈吹牛 × 的前辈。

    直到小妹儿不耐烦地用指关节叩响桌面，我才将银行卡顺着售票口扔进去 ：“能刷卡不？年票！”

    我志满意得地看到小妹儿的嘴变成“O”形，咱不是没钱，咱不是不牛 ×。尽管装大款、变牛 × 的代价是下个月可能连泡面都吃不上了。

    卡怎么飞进去的又怎么飞出来。

    “街对面有 ATM 机，我们这只收现金，不刷卡。”

    ATM 机近在咫尺，小妹儿的视野一览无余，我此刻想反悔，恐

    怕为时已晚。

    我弯腰捡卡，只听刺啦一声脆响，风吹屁屁凉。

    我慌乱地捂前捂后，售票口传来放肆的嗤笑 ：“傻 × ！”

    我的生活质量因为“世纪神话”的年卡急转直下。

    争到了这口气，却丧失了饱肚子的权利。泡面只好买最便宜的，

    只能加榨菜，不能加蛋和肠。

    每天游乐场一营业，睡懒觉是没可能了，几百大洋又不能浪费。

    每个中午，我顶着一头鸟窝，呼着嘴里的臭气，去小妹儿那刷卡兼

    刷脸。

    小妹儿的朝天鬏越扎越紧，眼角眉梢都朝上扯着，年纪轻轻，总

    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整个售票处，我只见过她一人，管卖票和迎

    宾。每次她不是百无聊赖地嗑瓜子，就是懒洋洋地玩手机。日子久了，

    我试图打破隔阂，与她建立良好关系。然而，只要我笑模笑样地问候

    “吃了吗”或者“嗑着呢”，她都把白眼朝天翻，驱赶虫子一般挥着小

    手 ：“要进赶快进，一会儿跳楼机该满员了。”

    我发现她不只对我，对每个顾客的态度都是如此。

    有的人生来就横，哪怕没什么资本，你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毕业才两年，由于工作原因必须久坐。我已从身轻如燕的少年成

    长为脑满肠肥的大叔，当我发现必须费好一番牛劲，把身躯塞进云霄

    飞车娇小的座椅，工作人员拼尽全力为我扣上安全带，腰上的赘肉会

    从两侧弹出来后，我就对刺激的游乐设施丧失兴趣。搞不好我会亲身

    演绎一出“云霄飞车杀人事件”。

    大学时，我可是知名游乐场杀手，不恐高不晕转，能一口气从早玩到晚，午餐过后也不需午休，不迫使同行的朋友晕吐了、吓尿了誓不罢休。

    现在我顶着被香烟和啤酒催圆的肚子，如孕妇一般步履蹒跚，这走走那坐坐。年幼的孩子一闪而过，年轻情侣的身影也转瞬即逝。他们充满活力的样子叫我羡慕和嫉妒。我才二十四岁，却似乎已经老得不行了。

    这天中午，我正坐在儿童乐园边一只巨大的黄色蘑菇下休息，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孩引起我的注意。只怪他太显眼，他头戴四方官帽，身穿雪白长袍，轻纱摆摆，衣袂飘飘，仿佛从古代穿越而来的白面书生。往来行人无不对他侧目，他倒毫不在意，正对着一份盒饭狼吞虎咽地努力，竟与他头顶那朵遮阳的巨大粉色蘑菇相映成趣。

    我对这种打扮的人物略知一二，Cosplay 什么的，小年轻的游戏。起床时那碗泡面早已消耗殆尽，那男孩的盒饭真带劲，又是肉又

    是蛋。有只小手在我胃里一勾一勾，引得我不停向他张望。他猛然抬起头，一定是感受到我的目光。

    好俊的男孩，我不由赞叹，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化妆的原因，甚至有几分像女生。

    他愣愣地从怀里掏出一双未拆封的清洁筷，将饭盒里那半几乎没动的饭菜转向我 ：“大哥一起来吃吗？”

    我摆摆手，呵呵笑着，站起身 ：“大哥可不是讨饭的。”

    我低头看着洗得发黄的大裤衩和开胶的一字拖，坚决地说 ：“大

    哥虽然穿得破，但绝对不是讨饭的！”

    我拿着小李递过来的纸巾，擦干净嘴角的米粒和汤水。

    尽管“世纪神话”的伙食一天不如一天，我依然照单全收。

    脚下扔着两只空空如也的一次性饭盒，我朝小李摊开双手 ：“还

    有吗？”

    小李吐了一口烟 ：“哥啊，我把女同事的盒饭都要过来了，还不够哇？”

    我响亮地打了一个饱嗝 ：“勉强够了吧。”距离头一回遇见小李已有五天，五天后，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他

    说自己叫“李自成”，谁知真假？干他们这行的都有艺名。更何况他连我的名字都没问过，“大哥”“大哥”叫着，我也不再深究。“大哥”没叫多久，清洁筷便到了我手里，盒饭也到了我手里。泡面的防腐剂把我吃得快“不朽”了，盒饭就算打牙祭。

    牙祭一打就是五天。

    我心满意足地把饭盒扔到脚边。小李蹲在地上，一丝不苟把它们叠成一摞，扔进垃圾桶 ：“大哥，爱护游乐场，人人有责。”

    我看着他直乐 ：“嘿，你这玩 Cosplay 的还挺有责任心。”

    “大哥，我是演员，正儿八经的演员。”

    我乐得更疯癫 ：“挺大个‘世纪神话’，有清洁工，有维修工，有开游乐设施的，有卖烤肠雪糕的，就是没见着演员。”

    小李居然挺较真 ：“大哥，你没亲眼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存在即合理，合理就值得尊重。”

    我举手投降 ：“得嘞，你是演员，我尊重你。”

    小李得意地晃动着纤细的* ：“大哥你瞧，知道我为什么节食吗？因为演员得保持身材。游乐场虽然工资不高，但伙食管够，之前我怕浪费，逼着自己硬吃。有了大哥你，再也不用担心浪费了。”

    我忧心忡忡地望着小李被光照拉长的身影，又摸着自己已经被肚皮盖住的腰部。

    小李认真地问我 ：“大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呀，”我搔搔后脑勺，“编剧！”

    小李的双眼忽然光芒迸溅，一步跳到我身边，搂着我的膀子一摇

    三晃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哥你写过什么剧啊？

    有好角色记得找我呗，便宜不贵，包你满意。”

    我对小李犹如卖身般的自我介绍颇为不适，小心翼翼把手臂从他

    的怀抱里抽出来 ：“写得不多，除了编剧，我主要当投资人。上个月

    一个投资三亿的电视剧开拍，我的投资占百分之八十。”

    眼看小李又如饿狼般扑过来，我赶紧举起双手护住自己 ：“然后

    我就变穷光蛋了，然后我只能找你讨盒饭吃。你也不想想，我真那么

    小李眼中的小火苗就像后劲不足的柴火渐渐熄灭了。

    他抬起手，我以为他要打我，谁知他语重心长拍着我的肩 ：“大哥，

    我看书上说，男人年过四十才能拥有自己的事业。你呢，再等个五六

    年就成功了。”

    我皱起眉 ：“你觉得我有多老？”

    “你有三十六岁？不……三十二？三十三？”

    “滚你丫的！”

    举家偕行、情侣密集的游乐场，当然不适合两个大男人卿卿我我。

    从小李第一回邀请我乘坐摩天轮后，这便成了我们每顿午餐后的保留

    项目。

    人家都说和自己的另一半一起乘坐摩天轮，一圈下来就是一辈子。

    我虽然身体臃肿，但是心理并不老。对于携手登上摩天轮的另一半，

    我曾经存在很多幻想。从青春发育期就开始想，一想就是十二年。我

    曾经绝望地以为肯和我共登摩天轮的大概只有“右手姑娘”了，谁知

    竟凭空冒出个大小伙子。他站着不比谁矮，躺着不比谁短，一口地道

    的陕西普通话，张嘴浓烈的羊肉泡馍味儿，然而模样俏丽多端、雌雄

    莫辨，譬如种种，许多矛盾都在小李身上杂糅混合。

    质量堪忧的摩天轮吱嘎作响，升至最高点真叫人胆战心惊。摩天轮的门关不紧实，高空的风钻进座舱，夹带着小李吐出的香烟一股脑

    溜出去。遥遥相望，我能看见“世纪神话”的售票处。我指着那个渺

    小的黑点儿，激动地向小李抱怨 ：“都怪她，要不是为了在她面前争

    个脸，我也不至于把五百块打水漂，落得这个田地。”

    “她呀，她就那样。这是销售技巧，激将法。也不能都怪她，谁

    叫你那么好面儿？”

    “也是，”我点点头，“穷人都好面儿。”

    “我可不甘心穷一辈子，”小李调整坐姿，“早晚有一天，我得闯

    出去。我才二十，再过二十年就成功了。”

    “也是，”我点点头，“你差的是时间和机会。当然，也有成功的

    年轻人。所以，如果你能力足够，差一个机会而已。”

    我抬起头 ：“你到底在哪儿演戏？”

    “就在这儿。”

    “脚底下？这个游乐场？”

    小李嗓音低沉，不再有巴结时的谄媚 ：“罢了，改天带你见识一下我的工作场所。”

    一圈下来，小李的香烟正好吸完。我们脚踏土地，小李目光深沉 ：

    “是金子总能发光的，我相信。”说罢，他豪情万丈地将香烟从摩天轮的高台上掷出去。一道璀璨

    的抛物线，如同滑过天际的流星。

    谁料高台下竟然冒出个男人，用手拼命地抓挠后背，边抓边骂 ：

    “谁他妈乱扔烟头，不知道底下坐着人吗？”瞧他的动作和表情，那烟头八成丢进他衣领里了。猛烈的拍打和跺脚声犹如雷鸣的掌声。

    高台上只有我和小李，男人忽然把凶残的目光对准我们。小李仗着身姿灵巧，一溜烟竟消失不见了。

    男人的视野里，只剩目瞪口呆、百口莫辩的我。

    好几天我都没理小李。

    “世纪神话”我照样去，小李点头哈腰递过来的盒饭我照样吃。

    吃完了就把油腻腻的饭盒随手一丢，任凭小李忙不迭地整理收拾。

    小李没有麻烦，我就给他制造麻烦。就像前几天惹了祸，他脚底

    板抹油溜走了，留下一个天大的麻烦叫我面对。

    “他那天差点揍我，你知道不？挥舞着大黑爪子已经跨上台阶，

    那男的身高接近一米九，我差点没给他跪下。”我最后一次绘声绘色

    地形容那天面临的灾难，小李终于忍无可忍地一再作揖 ：“大哥，我

    错了，我不该嫁祸给你。我情急之下没有考虑你的体型，以为你会跟

    我一起逃。这么着，您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您不是对我的职业

    特好奇吗？下午两点，表演开场，我给您弄最前排，VIP 票，看得真

    真亮亮，算我赔礼道歉，这样成不？”

    原来，小李工作的场所就在“聊斋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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