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阻止它。老人禁不住要想,如果换了自己是那条被钓索牵制的大鱼,一定会使出浑身的气力,不顾一切地飞逃,直到将那束缚住自己的东西绷断为止。但是,感谢天主,大鱼可没有要杀害它们的人聪明。老人点了点头,肯定地想道,但是,不可否认,大鱼比卑鄙的人类更加高尚,更加有能耐。
老人这一生见过很多的大鱼,甚至见过很多超过一千磅的鱼。而且,他还曾经捉到过两条这么大的鱼,但从来都不可能是单枪匹马地干。而现在,他独自一人随船漂流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看不见陆地的影子,又和自己生平所见过的最大的鱼紧密地拴在一起。而且,他的左手仍旧在抽筋,弯曲着,仿佛紧抓起来的爪子。不过,左手迟早会好。老人安慰自己,它肯定会松开的,然后热情地帮右手的忙。老人知道,于海上人家而言,三样东西彼此是兄弟,那就是鱼和双手。左手必须得恢复。老人又有些鄙夷和愤怒起来,真是没有用,居然会抽筋!现在,鱼的速度慢了下来,仍用它惯常的速度在行进。
可是,老人有些疑惑,不明白大鱼为何会突然跳出水面。难道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看清楚它究竟有多大吗?或许,它想看看那个将它伤害束缚,并穷追不舍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不过,至少自己也放心满意了,明白自己的兄弟兼对手究竟有怎样的分量了。老人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后悔,不顾一切地追着大鱼到如今这样未知的境地中来。现在,老人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希望也能让大鱼瞧瞧,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当然,绝不能让大鱼发现自己的左手正在抽筋,而且,应该让大鱼认为自己是一个比现在的自己更加富于男子气概的人,更加强悍有力的人。我一定做得到呢。老人心里想,但愿我此时就是大鱼,这样,我会使出全部的力量,仅仅是为了对抗一个老人全部的意志和智慧。
老人舒舒服服地倚在船舷上,手和背不时会有难耐的痛楚向他袭来,但他并不在意。鱼在水下稳定地游着,带着小船穿越深深的海洋破浪前行。东方有轻微的风吹起,在海上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浪潮。直到中午时分,老人抽筋的左手终于复原了。
“大鱼啊,这对你来说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坏消息!”老人开心地说道,又把钓索从披在他肩膀上的麻袋上挪了挪位置。这样感觉更舒服了。其实,痛苦从未消失过,只是老人不认为那是痛苦罢了。“我不是个虔诚的信徒。”老人说道,“但是现在,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经》和十遍《圣母经》,让天主和圣母能保佑我,使我成功地逮住那条大鱼。我还会许下心愿,如果逮住了它,一定会到科布莱圣母那里去朝拜的。这就是我许下的心愿!”最后一句话,老人说得极其郑重。然后,他开始机械刻板地念起了祈祷文。有时候,他太累了,忘了祈祷文该怎么去念,就刻意念得很快,好让字句能顺口而出。《圣母经》比《天主经》可要容易念些。老人这样想。
“万福玛利亚,天主与你同在。你是女人中有福的。你生命的果实耶稣也是有福的。圣灵玛利亚,圣母玛利亚,替我们这些罪人,现在和临终时刻祈祷吧。阿门。”接着,他又加上了两句,“万福圣母玛利亚,为这条鱼的死亡祈祷吧。尽管它是如此的伟大和了不起,请为它祈祷吧。”念完了祈祷文,老人觉得舒服多了,但他的背和手仍像刚才那样疼,甚至更厉害了。于是,他背靠着船舷,开始机械地活动起左手的手指来。
阳光已经变得很炽热,尽管清凉的风轻轻地吹着,热度仍不减分毫。
“我觉得自己还是应当把那根细钓丝重新装上鱼饵。”老人说道,“如果那鱼打算在海里再熬上一夜,我就需要再吃点东西了,而且,水瓶里的水也不多了。我想,这里应当能搞到鲯鳅。虽然我不怎么喜欢鲯鳅肉,但这里似乎逮不到别的东西了。鲯鳅的味道也不总是那么差劲。如果趁它还新鲜的时候就吃,味道也还不错。当然,我更希望今夜会有条飞鱼跳到我的船上来。只可惜,我没有用来引诱它的灯光。要知道,飞鱼生吃的味道可是顶呱呱的!而且,我可不用劳神将它切成小块。老天知道,眼下保存所有的体力和精力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的天啊,我当初的确没有想到这鱼竟然会有如此之大!可我还是要把它给宰了!”老人满怀信心,“不管它有多么了不起,不管它多么伟大神气,都注定会败在我的手上!”如此伟大的它被如此渺小的我打败,这当然很不公平,老人想,但是,我就是要让它知道一个男子汉有多大的能耐,人究竟能够承受多少的磨难!“我可是记得清楚,我跟孩子说过,我可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老人说道,“现在就是证实这句话的时候了!”
其实,关于这句话,老人已经向那孩子证实过上千次了,否则孩子不可能如此爱他。但是,老人眼下一心想要再证实一回。因为每一回对他来说,都是完全崭新的一次,他去证实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想过去。
但愿大鱼已经睡着了,这样我也能休息休息,好继续梦见我的狮子。老人心想,为什么自己现在的梦中只剩下狮子了?他为此疑惑不已。但是,他提醒自己别再多想。他对自己说,眼下最好是靠着船舷多多少少歇息一阵,什么都不要想,才好保持体力和精力。大鱼还在水下忙活,可自己则应当越少忙活越好。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下午。船依旧在大鱼的拉动下缓慢而稳定地向前行进着。天空刮起了东风,给船又增加了一分阻力。老人和船驾着细浪,悠然在无垠的大海上漂流着。现在,钓索勒在背上的感觉也不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而是变得舒适、温和,感觉很好。
下午的时候,有一回,钓索又升了起来。不等老人兴奋起来,就发现,那只是鱼游到了稍微高一点的位置,可仍旧在海水中,在某个深不可见的地方继续游弋着。这时,太阳晒在了老人的左胳膊、左肩和背脊上,老人知道,大鱼已经转向东北方向前进了。
已经和大鱼有了一面之缘,老人现在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大鱼在水里游弋的模样。它的胸鳍如翅膀一般张开着,大尾巴在幽深漆黑的海水中有节律地自由划动。老人很想知道,这只大鱼在那样深那样黑的海水中究竟能看多远,能看到多少东西。他禁不住要感慨,大鱼的眼睛可真大啊。老人知道马的眼睛要比大鱼小很多,但它在黑暗里照样能看见东西。从前自己在黑暗里也能将周围事物看得清清楚楚呢,当然不是在伸手不见五指一团漆黑的地方。老人敢保证,当年他的眼睛就像猫的眼睛一样敏锐好使。
老人一边想象着,一边活动着抽筋的左手。温暖的阳光加上不断地活动,现在,他的左手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开始让它多负担一点拉力,免得右手也出现疲劳过度的情况。他耸了耸背上的肌肉,使钓索挪得更开一点儿,把被勒得生疼的地方空了出来。
“还是不累吗?”老人向海水中的鱼说道,“要是你还是一点儿都不觉得累,那你可真是神啦!不可思议!”
老人也感觉到了疲乏。他知道夜幕即将降临,所以努力让自己去想一些有趣的事,好让自己打起精神。他想到了棒球的两大联赛。他知道此时,纽约市的扬基队正在迎战底特律老虎队。这是联赛的第二天,可自己错过了,根本不可能知道比赛结果如何。但是,老人给自己打气,一定得对得起迪马吉奥才行。这个了不起的家伙,即使脚后跟长了骨刺,疼得要命,仍然能把一切做得尽善尽美。老人不知道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知道自己可没长过那东西,他想知道,它痛起来是不是跟斗鸡脚上装的距铁刺扎进脚后跟时一样厉害。老人摇头,自己可无法忍受那样的疼痛,也不能像斗鸡那样战斗。这些家伙,即使一只眼睛,甚至两只眼睛都被啄瞎了,仍会战斗下去。老人心想,人跟那些顽强伟大的鸟兽相比,还真的不算什么。所以,自己还是情愿做那只待在幽深黑暗的海水中不停游弋的大鱼。
“当然,除非有鲨鱼来。”想到鲨鱼,老人不禁要祈祷,“如果有鲨鱼来,那就愿天主怜悯我和水里那个大家伙吧!”
转过念头,老人禁不住想,要是换作那个伟大的迪马吉奥,他能不能守一条鱼,像自己这样长久地坚持下去?他一定能!老人坚信,而且,他会守得更长久,因为他年轻力壮,没有什么事做不成。年轻可真好,老人感慨,而且,他的父亲做过渔夫。可是,这样独自漂流在大海上与大鱼相持,他的骨刺会不会让他痛得无法忍受?老人居然为那个远在天边的人担心起来。
“谁知道那是怎样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呢?”老人叹道,“我可从来没有长过骨刺,没有被那样无情地折磨过。”
太阳落下去了。老人的思绪又回到了卡萨布兰卡的一家酒馆里,自己跟那里码头上力气最大的人进行过一次较量。那是一个来自古巴中部加勒比海港口城市西恩富戈斯的大块头黑人。那家伙可真壮!老人都不记得自己当时为何要和他掰手腕,比手劲了。他只记得,两个人整整一天,就把手肘搁在桌面一道粉笔线的两边,胳膊朝上伸直,两只手彼此紧握在一起。从较量一开始,双方都竭尽全力想将对方的手压到桌面上去,可谁都没有成功。酒馆里的人围拢来观战,并下注,赌谁胜谁负。借着室内昏暗的煤油灯,他仔细地打量着黑人的胳膊和手,以及他的黝黑的脸。到现在,黑人的模样还能在老人的脑海中清晰闪现。最初的八个小时过后,裁判员就要求四小时一换了,好让裁判员轮流休息。因为比赛的时间太长,一直不分胜负,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来。可两个人都目光坚定,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副绝不认输妥协之态。
整整一夜过去了,打赌的人们不耐烦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的坐在靠墙的高椅子上打盹。老人还记得那黑人的影子投射到墙上,显得如此之大,自己则明显瘦小了很多。围观的人们替他点上了香烟,还有人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边。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拼命地使劲,想要结束战斗。有那么一回,黑人把老人(当然,那时他可不是个老人,而是“冠军”圣地亚哥)的手向下扳了近三英寸。不一会儿,老人又扳了回来。那个黑人的确是个厉害的人物,力大无比,是个伟大的天才运动家,但老人从一开始就坚信,自己一定能战胜他。
天亮的时候,打赌的人们纷纷要求就当这场赌局打和了。因为这场比赛是在上一个礼拜天的早上开始的,现在已经是礼拜一的早上了。很多人得到码头上去干活,把一个个装满糖的麻袋搬运到船上,或者上哈瓦那煤矿去工作。如果不是工作的需要,相信没有人会提出要结束赌局,所有的人都会坚持让他们比下去,直到分出胜负。所幸,当时裁判员摇头不同意,老人和黑人才得以继续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这些争论影响了黑人的情绪,老人开始发力时,他的抵抗不像过去那样顽强。于是,一点一点地,老人把黑人的手朝下扳,直到压在桌面上。这样,没有耽误任何人的上班时间,老人赶在开工前,结束了这场伟大的战斗。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的人都称他为“冠军”圣地亚哥。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他又和那个黑人进行了一场比赛。这一次,他很容易就赢了,因为他在第一次比赛时已经摧毁了那个黑人的信心。此后,他又比赛过几次,总是赢。后来,他决心不再参加这样的比赛,因为,他深信只要自己一心想要那样做的话,他能打败任何人。更何况,这样的比赛对自己用来钓鱼的右手有害。本来,为了参加比赛,他曾用左手练习过几次。可是很遗憾,他的左手代替不了右手,它总是背叛他,在他最需要它的时候不听吩咐、肆意妄为,所以,老人从来都不信任它。
阳光的温度让手上的血脉彻底畅通起来。老人知道,自己的手不会再抽筋了,除非今天夜里冷得超乎寻常。可是,谁知道这天夜里到底会发生些什么呢?老人琢磨着,突然,一架飞机从他头上飞过,循着航线朝迈阿密的方向飞去。
飞机的影子惊起了成群的飞鱼。“这么多飞鱼!”老人说道,“既然有飞鱼群,就应该有鲯鳅。”老人向后倒身,想把钩着鱼的钓索拉过来一点儿。但是不行,钓索绷得笔直,上面还有挤出的水珠。要再用力,钓索只怕就会断了。船仍在大鱼的拉动下,缓缓前行。老人抬头直盯着飞机,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为止。
老人想,坐在飞机里的感觉一定特别奇怪。他有些憧憬,想要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向下望,大海究竟是什么样子。如果飞得不太高,那飞机里的人是不是能清楚地看到拽着自己的鱼?真希望能飞到天空之中,慢慢盘旋,只要看看自己的鱼,自己的大鱼!老人记起自己在捕海龟船上的一些经历。他记得自己坐在桅杆的横杆上,即使是那样的高度也能从海里看到很多东西。从那里向下望,鲯鳅的颜色比平时所见的更绿,你甚至能看清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的斑点,可以看见它们一群群地在海中徜徉。突然,老人发现一个问题,为什么凡是深暗海流中游得很快的鱼都有紫色的背脊?而且,一般还会有紫色的条纹或斑点?鲯鳅在水里看起来当然是绿色的,但其实,它们是金黄色的。当它们饥肠辘辘,到处觅食的时候,身子两侧就会出现紫色的条纹,就好像大马林鱼那样。莫非,这些鲯鳅在发怒或者游得更快的时候,身体那些紫色的条纹才会展现出来?
天黑之前,老人的船经过了一大片马尾藻。它们在和风细浪的海面上起伏漂荡着,仿佛一条巨大的金黄色的毯子覆盖在蔚蓝的大海身上。就在这个时候,那根细小的钓线被一条鲯鳅咬住了。鲯鳅惊慌失措地跃出海面,在夕阳最后一缕阳光中如同金子一般闪闪发光。它在空中弯着身子,疯狂地扑打着,然后落回海中,又再度惊慌地跃出水面。鲯鳅仿佛在表演杂技,反反复复地折腾着自己,却无法挣脱将自己牢牢束缚的钓线。老人看在眼里,慢慢挪动身体,来到船艄蹲下,用右手和右臂攥住背负在肩背上的钓索,左手则开始收回钓住鲯鳅的钓线。每收回一段,他都会用脚将它踩住,以防它又滑回海中。那条带着紫色斑点的金光灿灿的鲯鳅终于被拉到了小船上。它绝望地在甲板上疯狂地左右乱窜,又蹦又跳,不肯消停。老人吃力地探出身子,把它拎到了船艄上。鲯鳅的嘴被钓钩钩住了,它痛得抽搐着,并急促地连连要咬那鱼钩,愚蠢地以为可以把它咬烂吐掉。同时,鲯鳅还在用它那长而扁的身体、尾巴和脑袋疯狂地拍打船底的甲板,似乎是想要把甲板砸出一个洞,以便逃脱。老人并不留情,提起木棍狠狠地打到了鲯鳅的头上。只一棍,鲯鳅便抖了抖,再也不动了。
老人把钓钩从鱼嘴里取了出来,重新安上一条沙丁鱼作饵,把它甩进大海中。然后,老人缓慢吃力地挪动身子,小心地回到了船头处。他洗了左手,在裤子上揩干。然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把肩背上的钓索从右手换到左手,并在海里洗干净右手。老人眼望着正沉往大海中的太阳,再看看仍斜插入水的钓索,不禁自言自语道:“那个大家伙还是老样子,一点儿变化都没有。”但是,从海水拍打自己手的感觉来看,船走得更慢些了。老人于是灵机一动。“我想我应该把两支船桨交叉绑在船艄,这样会形成更大的阻力,让鱼的速度更慢下来。”老人兴奋地说道,“兄弟,你能熬夜,我也能啊!”
看看躺在甲板上的鲯鳅,老人又想,最好等一等再把鲯鳅开膛剖肚,这样才能把鲜血留在鲯鳅的肉里。所以,眼下他应当先把船桨扎起来,放进水里增加阻力。不过,现在正是落日时分,最好还是让鱼安静些,别过分地惊扰了它。要知道,对所有的鱼来说,夕阳西下,都是个难熬的时候。
老人把手在残阳和微风中晾干了,然后攥住钓索,尽量放松身体,任由自己被大鱼和钓索向前拖去。当他的身体贴在船舷上时,顺利地停了下来。这样,船所承受的拉力便和自己承受的一样大了吧,或者更大些。老人发现,自己已经渐渐学会该怎么对付目前的状况了。老人对此颇为满意,因为自己不仅找对了方法,而且还能得到食物补充能量。水中的大鱼却不行。它在上钩以来还没吃过任何东西,而且,它身体庞大,需要的食物和能量更多。哈哈,自己可是吃掉了整条金枪鱼。明天早上,自己还有一条鲯鳅可吃。大鱼啊大鱼,它是不是在羡慕呢?只不过,鲯鳅的味道可不怎么样。或许自己该在将它开膛时趁新鲜吃上一点儿,否则明早难以下咽该如何是好?哎,这世界上啊,可没有什么事是容易做的。
“你现在感觉如何,大鱼?”老人开口问道,“我可是觉得一切都好极了。我的左手也不抽筋了,我还有足够一夜和一个白天吃的食物。所以,你要爱拖就尽管拖着这条船走吧。我可是奉陪到底。”其实,老人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感觉良好。他的背因为沉重的钓索深深地勒在其上而疼痛得几乎超出了人的毅力所能忍受的极限,从而进入了一种让人不安的麻木状态。不过,比这更糟的事情自己也遇到过,这不算什么。老人这样安慰自己,自己仅仅是一只手被割破了点皮肉,另一只手的抽筋也好了,而且,自己的两条腿都很管用,毫无问题。再说,自己的确在食物方面比它更有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