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皇爷恕罪!”陈矩不解释什么,只跪下磕头。
这位老太监虽然不太聪明,可这段时间以来与皇帝陛下‘朝夕相处’锅后,他也看出了皇帝身上紧紧缠着的那一个‘结’。
那是一个十分复杂,也十分别扭,更十分矛盾的结。
那是一个从幼年时期开始,就已经深深‘绊’倒了灵魂的一个‘坎’。
陈矩知道,这样的一个‘结’,只有皇帝陛下自己才能够解开;这样的一个‘坎’,也只有独自被绊倒了的朱翊钧,靠自己才能够‘爬’起来。
没有人能够帮得了朱翊钧,哪怕他是富有四海的大明天子,哪怕那个缠着他的‘结’,绊倒他的‘坎’,早就已经‘死’了。
“皇爷。”陈矩似乎不要命了一般,将近来憋在心里想说的那些话,全都说了出来:
“奴婢知道您想立皇三子为太子,奴婢知道您其实想听那张重辉是否真有比三王并封更好的法子来帮您立皇三子为太子!
皇爷,万一张重辉说的是真的呢?世间无绝对,虽然他不一定就是张居正,但万一他真的就有法子能够帮您立皇三子为太子呢?”
陈矩几乎是把脑袋捧在手上说的这番随时都能要了他老命的话,但他其实还没有把话说‘绝’。
比方说,陈矩知道皇帝陛下其实很想亲自,并当面试探张重辉究竟是不是‘真的’张居正!
但,皇帝陛下不敢!
陈矩知道,他的皇帝陛下不怕张重辉是假的张居正,怕就怕,是真的……
万一张重辉是真的张居正,他的皇帝陛下又该怎样面对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对其保证过“唯看顾先生子孙耳”的张先生呢?
“五十棍,滚出去。”朱翊钧冷冷说了这样一句。
是的,这位‘情绪平稳’了‘许久’的,并不算年轻了皇帝陛下,还是再次发怒了。
哪怕陈矩已经是朱翊钧目前以来,唯一一个可以说体己话的人了。
但朱翊钧生气了,所以他要责罚对方,因为他是皇帝,而皇帝有这个权力。
“奴婢领罚。”陈矩仍旧没有辩解什么,他甚至还有些高兴的退去领罚。
这位一心为主的老太监心里是真的高兴,他高兴于皇帝陛下终于将气撒出来了。而不是像近来那般看似情绪稳定,实则却是将成山的负面情绪积压在了内心深处。
“不就是五十棍嘛?能让‘主子万岁爷’高兴,做奴婢的挨打无所谓。”陈矩心里想道。
然而,当“噼啪”棍棒打下的瞬间,陈矩还是疼得嚎啕大叫起来。
所幸皇帝陛下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只打了四十九棍就下令让人停手了。
……
陈矩的四十九棍挨完后,屁股也已经血肉模糊。
其实这已经算是在放大水了,毕竟当年的孙海,只用了十几棍子,连疼都还没喊几声,就死了。
……
乾清宫。
陈矩需要养病,张诚无奈又高兴的回来了。
无奈于又要伴君如伴虎,高兴于自己躲过的这一劫,是被近来风头正盛的陈矩给‘挡’下了!
张诚不知道陈矩是为何触怒了皇帝陛下,他只知道老天怜他,正愁该怎样伺候愤怒的帝王呢,老天爷就再次‘降’下了‘及时雨’。
皇帝陛下最喜欢的儿子,皇三子朱常洵来给他的皇帝父亲请安了。
看到宝贝儿子的朱翊钧心情这才好了大半,然而这还不算什么,因为朱常洵接下来的举动,才更让他的皇帝父亲感到‘惊喜’!
“父皇,这是儿臣亲自画的一幅画,您看画的好不好?”
朱常洵一改往日里的调皮捣蛋,居然十分乖巧的捧着一副画,规规矩矩地坐在了朱翊钧身旁。
朱翊钧接过了儿子的画,打开一看,上面画了歪七扭八,抽象至极的一副画。
虽然既抽象又难看,但朱翊钧还是看出了,这上面画的是朱常洵自己,画的内容则是朱常洵在斗蛐蛐。
“洵儿,你怎么只画你自己啊?”朱翊钧有些失落,因为他想看宝贝儿子画他这个父亲。
朱常洵却是没有回答父亲的这个问题,反而又问道:“父皇,您就说儿臣画的好不好看嘛?”
“当然好看。”朱翊钧自然笑着点头,哪怕他的六岁儿子画的画跟屎一样难看,可放在他这个父亲眼里,即便是屎,那也是金子雕的屎。
得到赞许的朱常洵很开心地笑了,又问道:“好看就好,那父皇您喜欢吗?”
朱翊钧自然再次点头:“喜欢,很喜欢。”
“既然父皇您喜欢儿臣画的画,那从明日开始,儿臣每天都给您画一幅,儿臣在干嘛的画,好不好?”朱常洵再次问道。
这下子,朱翊钧奇怪了,他的宝贝儿子平日里懒得要死,好端端给他画画做什么?还每天一副?
“洵儿,我问你,你为什么每天都要给我画一幅画?实话实说,小孩子不准撒谎,更不能骗父亲哦。”朱翊钧佯装严肃起来。
朱常洵是个藏不住话的,被老父亲这样一问,当即便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不仅垂下了头,还憋起了嘴。
紧接着,胖娃娃突然便是“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父皇!儿臣不想离开您!儿臣不想走啊!”
朱常洵哇哇哭着,脑海里是祖母李太后不久前对他说的那些话。
“洵儿,等你再大些,依照祖制,就得去封地就藩了。到时候,你爹娘可就都不在你身边了,你虽然贵为皇子,可终究也是一个人在外,凡事可得处处小心,好好照顾好自己啊。”
李太后的话,别说是落在朱常洵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六岁娃娃身上了,哪怕是落在常年呆在父母身边,没有独立过的大人身上,也会令人不安。
更何况朱常洵才六岁,被父母泡仔蜜罐里头长大的六岁孩子,在听到这些话后,第一个反应就是——“爹妈不要我了?”
朱常洵是真的害怕了,一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将独自一人离开疼爱自己的父亲母亲,离开避风港的娃娃,当即便被吓得魂不守舍。
朱常洵本来在当着李太后的面时,就快被吓到哭出来了,奈何他的这位祖母对他连声‘激励’,劝他一定要做一个‘懂事’的好孩子,不然他的皇帝父亲会失望的。
虽然顽皮且年纪还小,但朱常洵心里还是明白一些是非道理的。
六岁娃娃知道父亲很爱自己,他也很爱父亲,所以,他不想让皇帝父亲失望。
“呜呜呜……父皇……儿臣不想哭的……但儿臣一想到以后去了藩地……就再也见不到您了……呜呜呜……”
“父皇……儿臣以后每天都给您画一幅画……这样儿臣离开了您以后……您就能看着这些画……想起儿臣了……”
“父皇,您千万不能忘了我啊……”
朱常洵一边哭着,一边泣着。
小娃娃或许会撒谎,可那止都止不住的眼泪却是已经说明了一切。
看着哭成了泪人的宝贝儿子,朱翊钧已经彻底呆住了……
是啊,他的宝贝儿子不是太子,皇子长大后,按照祖制是要去藩地就藩的。
就藩就意味着,他这个父亲在临死之前,甚至都可能来不及见儿子一眼。
这是多么悲伤的一个事情啊,哪怕是连普通百姓们临死前,都能有儿子卧榻侍奉。
然而身为天下万民君父的皇帝,却至死都只能是孤家寡人一个。
“洵儿别怕!爹不会让你离开的!你放心!”
朱翊钧试图安慰着儿子,哪怕他的儿子当不上太子也无妨,他是皇帝,他可以强行留儿子在身边的,毕竟他的弟弟朱翊镠现在也还在京中常住。
就在朱翊钧觉得,这一法子可行之际,他的六岁儿子却是‘童言无忌’的对他说了一句,扎心刺肺的话。
“父皇,那些讨厌的大臣们不会同意的,他们会逼您赶我走的,呜呜呜……”
朱翊钧再一次呆住了……
是啊,他的那些臣子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了。
哪怕他的确能让他的宝贝儿子,跟他的弟弟潞王朱翊镠一样,常留在京中又如何?
难不成他还要让宝贝儿子朱常洵,跟倒霉弟弟朱翊镠一样,承担‘天下人’的恶言相向吗?
潞王朱翊镠因为常住京中一事,已经被满朝大臣们给骂成了臭狗屎。朱翊钧不想宝贝儿子朱常洵也被那样谩骂,他舍不得。
朱翊钧舍不得,他更是想给宝贝儿子朱常洵全天下底最好最好的!
然而万事万物就算是再好,还能好得过皇位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直至此时,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死灰’了的朱翊钧这才意识到,宝贝儿子朱常洵要是当不上皇太子的话,就将‘永远’的离开自己……
直到此刻,万历皇帝这才真正的反应过来!
其实从始至终,他都不曾真正的甘心!
其实从始至终,他都不愿真正的妥协!
……
朱翊钧已经忘记,朱常洵是怎么止住哭泣,又是怎样离开的了。
望着手里沾染了儿子泪水与鼻涕的丑画,朱翊钧止不住模糊了双眼。与此同时,他回想起了陈矩曾对他说过的那一句话——
——“皇爷,张重辉说,他有比‘三王并封’更好的法子,能帮您立皇三子为皇太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