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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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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如今,颂恩何止言而有物,每一句说话都可以自平凡之中显示不凡,简单却具几重意义!

    其实,不是不悲哀的!风姿绰约的女人,要捱过多少露重霜寒,才有今日!

    盛颂恩的今日,当然晓得不轻于承诺。不是也有人在上帝的殿宇之内,诚恳地答应过一生一世、一夫一妻的相爱相守下去吗?谁真能保障未来?

    颂恩学习在每事每物上都将心比己,不图宽宏大量地谅解别人,只求自己摸出个门路来,自我安慰!

    谁不是为了眼前并无更好出路,于是安于现状?谁敢担保今时今日,面前突然出现紫袍玉带,还能安贫乐道?

    若不是益丰里头平地一声雷,出现了个才华品貌都如此吸引的丁逊君,又可供汤明轩自由选择,只怕她盛颂恩如今还无聊地躺在床上睡掉这个下午。

    如若有人在日后的日子里,重金礼聘盛颂恩出掌太空科技机构,不见得她要吃了老虎胆才敢上阵。任何人均有适应潜质,迫在眉睫的困境,只要有心就能安度!谁会答应一生一世的守在证券界做经纪?

    一定是人望高走,水望低流。未有新的机会,就美其名曰:安于本分。

    这么显浅的道理,竟要摔得头破血流才领悟出来,过去也未免太愚蠢了。

    舅舅既是神情肃穆地发问,盛颂恩自应坦率真挚而不离本心地答。

    “颂恩,既然你打算尽力而为,就给你一个难得的测试自己能力的机会!”

    “多谢栽培!”

    “答应保密?”

    “用人莫疑,疑人莫用,权操自你!”

    是女强人本色!

    范兆荣知道这甥女儿已无法再走回旧路了。

    “颂恩,宝荣有个业务上的重任,希望你参与!”

    范兆荣很细心地讲了董植康收购益丰的计划,盛颂恩很留心地听。

    “董劲一手上的股权是百分之三十五,市面的股票流通量则占百分之四十,还有百分之二十五分散在三个大户手上!”范兆荣顿一顿,再补充:“其中二人,我有把握,你不必管!”

    “第三个是谁?”

    “麦耀华。”

    “华叔?”

    “对,你跟他熟络是不是?小麦的户口由你照顾的?”

    “你不也认识他吗?”

    “素无来往。”

    第39节

    舅舅就有个怪脾气。只因是世家出的身,又是年青时赴洋深造过的,回到香港来投身于龙蛇混杂的证券界,他下意识地自觉高人一等,客户都是本港世家大族居多,等闲不愿意向普通背景的人兜揽生意。作风刚跟冯氏经纪行相反。

    舅舅甚而固执至不大跟麦耀华这等分明是腰缠万贯、可是并非显赫世家的富翁来往。范家其实认识华叔几十年,就只有舅舅饮过早年洋水,没把人家放在眼内。如今突然有事相求就登门造访,舅舅心头的傲气,如何压得下去!

    人际关系与人生际遇,说多微妙就有多微妙,牵丝拉藤,捆在每件大事与小事之上,解得开与解不开,往往就是成败关键。

    “收购价定下了?”颂恩斩钉截铁地问。

    “按规矩,取懊股过往六个月内市场最高的股价,董植康志在必得,难得永通银行又肯支持,我们出多百分之十。”

    “先秘密收购百分之十的股票,才向外宣称,我们现已部署妥当了吗?”

    范兆荣微微一愕,不能小瞧这甥女儿,短短时光的浸淫,就已话头醒尾。

    “已部署了。”

    “慎防冯氏的眼线。”

    “以毒攻毒,虚则实之。我们不出面,交由围内的几间小经纪行进行,一部分还向冯氏控制的小经纪行买入,一部分卖出。”

    盛颂恩盘算着,自己手上的几个大户,也很有一点益丰股票,又都是交由自己全权负责买卖的,立即表列一张清单,交给舅舅。

    “把他们也计算在内,我有把握。货还是存在宝荣仓内。”

    最易治疗感情上的创伤,就是找替身。暂时无人与共,必须寄情工作。那些一旦失恋就辞工,关起门来全职伤心的女人,其笨如牛。

    盛颂恩凄然冷笑,开始全心全意投入益丰的收购战内。

    一个家庭之内,只两个成员,百分之一百地在为这场现代企业的谋朝篡位阴谋而日以继夜地处于紧张状态中。

    汤明轩与盛颂恩从没有开口问过对方,有没有在这场战役中分派得角色?甚而他们回到家去,连半点公事也绝口不提。

    鲍事与私情,全部不约而同地深藏心底,各自盘算,是最成熟也是最凄凉的表现。

    益丰里头,更是不动声色!一般地如常工作与开会。

    每周董事与高级职员联席会议上,各自把所辖业务作简短报导,无非是要达到互相沟通的目的。

    最后轮到人事部的方坤玲报告。都是些老早已经讨论过,如今备案作实的规矩。例如,职级在主任之下的员工,请病假一天以上,必须要出示医生纸证明,连上司签批也不能算病假处理。

    丁逊君听得恹恹欲睡。真不明白这姓方的脑筋,属于离奇的冥顽不灵。若真是好职员,根本就懂得自律,要劳动到披枷带锁式的公司规则去管辖恐吓他们,也真是白费心机。若说到防范上司偏私,这更可笑。谁个在上位者胡乱偏心下属,就一如纵容满朝奸佞,早晚朝纲不振,坏掉大好山河,还劳旁的人帮手防范未然?法律不外乎人情之下,有时网开一面,只不过是笼络得力下属的手腕而已,哪有成功人士会一如方坤玲般愚顽古板?

    那姓方的可意犹未尽,又严重地宣称,举凡员工要超时工作,必须上司在事前签批,不可在事后补签,以防私相授受,朋比为奸!

    好容易开完这个会议,丁逊君走回办公室内,赶忙呷了半杯咖啡提神,正准备再投入工作。

    张家平从对讲机传话进来,竟怯怯地说:“丁小姐,李小青跟她的母亲求见!”

    的确是奇哉怪也,怎么好像小学生带了家长来觐见老师似,一定又有什么投诉了。

    一提起这李小青的母亲,丁逊君就有些微的不安。不肯讲情度理的粗人,有如缸瓦,丁逊君自问到底算是瓷器!

    如箭在弦,已经上门来了,也只好接见。反正在益丰,也不见得任何人有胆轻易撒野。

    李小青尴尴尬尬地陪着她母亲走进办公室来。那胖胖的李太太,一脸肃杀,神情肃穆。

    “李太太吗?请坐。”

    “不坐了。我此来有句简单话问丁小姐!”

    “请随便说。”

    “益丰这般财雄势大,你丁小姐说一不二,何苦要不住欺侮到我们小职员的头上来?是否认为我们贫苦人家一定拿你没法子,就更放心胡作非为?”

    丁逊君很不高兴,没头没脑地给这李太太抢白一番,面子固然难过,连情理安在也搞不清,叫人如何接受兼处理。

    “李太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装蒜!”

    若不是看在乖乖的小青份上,丁逊君老早将这出言无状、低三下四的女人逐出房去。

    小青慌忙地解释:“丁小姐,人事部回绝了我的因工受伤赔偿!因而母亲生气了。”

    “什么?”丁逊君愕然“怎么我不知道此事?”

    此言一出,更觉自己面目无光,怎可以连部门内发生的事,甚且由自己签批而被拒的申请,都茫无所知。

    又是人事部搞的鬼!

    “小青分明地因工受伤,为什么不可以按益丰定下来的公司规矩索取赔偿?”

    这是小青母亲向丁逊君追问的问题,教丁逊君如何作答?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好直冲人事部,向方坤玲提出同一质问。

    方坤玲慢条斯理地答:“因工受伤,当然有所赔偿。然李小青不是在办公时间之内受伤的”

    “什么?”丁逊君实在沉不住气:“小青担心情人节的棚架未能如期完成,才在晚饭后回百惠广场去检视,这不算因公?”

    “当然不算。今早联席会议上,我们才无异议地通过举凡员工的超时工作,必须上司事前签批才算数,连超时补薪也得跟这规则计算,何况是大笔的赔偿!”

    “我这就给李小青签批!”

    “你没有听清楚吗?丁小姐,人事部已宣布了所有事后的补签不算数。”

    “方姐,你欺人太甚!”

    “主持公道的固执,经常会被人误会,我毫不介意!”

    丁逊君差点当场吐血!

    她火车头似的冲进汤明轩办公室内,也顾不得汤律师房中有客。

    “对不起,董先生,我有公事找汤律师!”

    董植康站起来,望了汤明轩一眼,平静地说:“等会你有便再找我,没有人会不经通传就冲进我的办公室来的。”

    江湖恩怨一结上了,总会有清算的一日。现今正正是方坤玲与董植康气债气偿的日子了。

    丁逊君无力而气馁地跌坐在汤明轩的办公室会客沙发上。

    第40节

    “明轩,帮我!”

    汤明轩叹一口气,从前丁逊君断不会如此不识礼数地直闯至他办公室来谈公事,故此,从前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她一面,即使心是分明偏着她一点,还是可以的。

    现在,不同了。

    连董植康都敢在跟他紧密合作期间,抛下如此一句不留情面的话,就是告诫汤明轩要知进退了。

    丁逊君还是把李小青与方坤玲的瓜葛复述了一次。

    “逊君,改请人事部向我们投保的保险公司申请广场游客意外保险赔偿吧。”

    “为什么?”

    “因为人事部有足够理由认为李小青并非因公受伤!”

    “法律不外乎人情!”

    “对,是否卖人情在乎人,无从据理力争!”

    丁逊君背脊发冷,要她吞掉方坤玲这口闲气,实在太难了。

    曾几何时,自己大大方方地放她一马,非但不感恩图报,反而俟机以怨报德,这是何种心态?

    这实是最常见的歪心态!太可惜,丁逊君不像汤明轩般视诹史书。当年晚清慈安太后在深宫之内,夜深人静之时,向安然相处了几十年、共过患难的慈禧太后展示咸丰帝生前的手谕,内容是慈禧日后如有任何不轨、失德败行的话,慈安就有权代传圣谕,斩草除根。老实的慈安,以为悠悠经年,彼此都已届风烛残年,何必还存此圣谕,有碍姐妹深情,于是决定放慈禧一马,把圣谕在她跟前烧掉了。她以为对方必定领情,谁知竟遭杀身之祸!

    慈安一错在于忽视人性的恐怖,世间多是恩将仇报之士,鲜有念旧怀远之人。

    二错在于低估当权者人在江湖的压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阴影,永远騒扰得人不得安宁。圣渝虽毁,长存慈安心上的尚方宝剑,仍然威力无穷,非切除不可。

    三错在施恩而望报。施恩一定要不图有偿,此举并非伟大,而是旨在安全。香江之内,还缺不愿跟故旧团聚相逢的豪门富户吗?谁愿意在衣履风流的今日,让人知道他曾有个千疮百孔的过往?

    丁逊君才干有余,智虑不足。汤明轩不是没提点过她的。

    “明轩,你不能想办法,到董植康面前去为我美言几句?”

    “从前可以,现在根本不会有成效。”汤明轩坦白地说。

    “为什么?只为你不劳帮已经到手的女人!”

    汤明轩骇异地瞪着丁逊君。实在难以置信,工作上一向理智清明的女人,一沾上男女不正常的关系,竟立时间浑噩得有如市井之徒。

    “不一样了,汤明轩,是不是,今非昔比?”

    “对,今非昔比!”

    汤明轩心上有微微的愤怒,恨丁逊君的不争气,根本不愿意再加注脚,他们心中的大不如前,实在有完全不同的诠释。

    丁逊君霍然而起,离开了汤明轩的办公室,竟直闯董劲一的门。

    闯荡江湖以来,最令丁逊君引以自豪的是她从没有在同事背后放过任何冷箭,连跑到老板跟前去据理力争,她也不屑。

    丁逊君崇尚真理必胜,日久见人心。她绝对有把握理亏的一方早晚会出丑人前,不劳自己出手,徒显低格。

    今天,竟如一头无端受伤的野兽,突然地失去常性,不能自制,乱闯乱撞,迹近胡作非为。

    董劲一跟前,她表现得并不好。江湖道上的出招过招,很讲技巧。如此的冲动,当然比不上有备而战。

    丁逊君是的确心里头太乱太急,于是将整件故事陈列董劲一面前时,虽不致于无事生非,也很有点小题大做了。

    董劲一一直皱着眉头。方坤玲跟在自己身边二十年,她是个什么性子的人,自己还有不知晓的?根本不劳丁逊君讲。要护着她的话,也无非顾方坤玲已把毕生青春奉献给益丰了。待她太薄,被旁的人以此作为攻击自己做人凉薄的口实,何必?男人对家里头的老妻与工作上的老伙计,其实都一般心态,既已跟定自己一辈子了,算是念旧也好,算是维持体面也无不可,反正无人阻碍自己公私两方面不犊焐纳新欢,不就由着旧人温饱,新人承欢,两全其美了。

    至于丁逊君,在益丰行走多年,不只规规矩矩,且甚得力,虽非价廉,却真真物美,仍属物有所值。董劲一不是不喜欢丁逊君的。

    尤其欣赏丁逊君表里一致的光明磊落,整齐洁净。从来益丰上下又为此而对她起了三分尊敬,加上她本人的七分才华干练,差不多是满分人选了。年来红透半边天,是顺理成章,令人口服心服的事。

    在这些日子来,情况在变。风言风雨,老传至董劲一耳朵里。照说,这年头现代男女关系太混乱,谁管得着有婚书没婚书,总之情投意合,便赋关雎,都变成等闲平常之事。何况,职员私生活只要别闹到公司领域之内,出什么妨碍公事的乱子,哪个老板上司不只眼开只眼闭,甚至干脆视而不见了。

    然,董劲一总觉得丁汤之恋,不大合他脾胃。光洁人儿一名,为何无端趟这种浑水?像汤明轩这等人材,一个中环就成千上万,有什么希奇,值得为他坏了冰清玉洁之身与心?

    他认为丁逊君其蠢无比!很有点辜负了自己将她栽培成炙手可热的人才似!心里头难免不快!

    谣言是非,往往像瘟疫,专挑那些体弱多病者入手,总是一沉百踩,此起彼落的凑高兴。

    必于丁逊君的批评,以前董劲一总是听到歌颂式的赞扬,她的脾气猛烈是刚直坦率,她的急躁性格是工作效率高,她的不留情面是大公无私。然,自跟汤明轩搭上手,恶评设尽办法涌现,连她不喜化妆,都变成人们口里说的恃靓行凶,一样有罪,总之不顺眼。

    董劲一把批评听多了,心上也不免对丁逊君减了好感。尤其连自己的儿子董植康,也在一天不经意地提起:“将来娶妻,切勿让她到益丰行走,学了那姓丁的女人半点霸道,也够我受的。”

    再好的伙计还是外姓人,再不好的子女仍是亲骨肉,信谁?不言而喻了。

    人们的批评也不尽是空穴来风,就像今天,人事部发生那么鸡毛蒜皮的纠纷,都吵嚷到主席跟前来,益丰难道是卖咸脆花生的摊档?董劲一雄才伟略,权倾人间,有什么妇孺之见,市井行为敢于陈列眼前,真真侮辱!这姓丁的女人,是有点过态了。

    如果女人一陷爱河,纠缠于男女三角关系之中不能自拔,以致在工作上头失控失礼,出现无事生非的过分表现,而要回家去休息一阵子的话,也是合情合理的。

    以上的论调,一在董劲一心上滋长,丁逊君的大限将至了。

    果然,翌晨在行政例会上,董劲一非常婉转地解释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人事部竭力维持纲纪,各部门头头理应全力支持。其余的也就不必多说了。

    丁逊君自出道以来,从未如此难受过,她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走回办公室去的。

    益丰一如香江缩影,跟河讠白之风极炽,一个会议里头,立时间知道谁个当时得令,谁人名落孙山,潦倒落泊!

    丁逊君敏感地觉得连自己秘书张家平的声音都变得格外细小了,诚恐惹祸上身似的!

    如何向李小青之母交代?当然不是自掏腰包就能解决得了之事!从今以后,要如何重整河山,才能令下属有信心,令丁逊君仍然可以号令天下,大展拳脚呢?真难!信心一失,谁不考虑移民他往,免受株连。

    不知是否事有凑巧,一整个下午,丁逊君收了三封辞职信,包括李小青的在内。

    对丁逊君来说:革命起义易,重整山河难。她都不知道从何着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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