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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诗人是忌妒的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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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劳动者却不得不走两条街去赶公共汽车?"

    坐在前排的人回答说(半是不耐烦,半是逗趣),他们已经给他解释过一百次,公共汽车现在要停在那个新建的工厂前面。

    那位木腿男人回答,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建议在两个地点都设车站。

    同一排的人说,公共汽车在两条街段之内停两站,这真是废话。

    "废话"这个词触怒了木腿男人。他说,没有人有权对他这样说话。他用拐杖敲着地板,脸气得通红。不管怎样,在两条街段的距离之间不能修两个车站,这不是事实。他在其它交通路线上看见过有这样的车站。

    一位组织者站起来,逐字复述(显然他过去已经这样做过多少次了)捷克斯洛伐克汽车运输部门的决议:特别禁止、公共汽车站之间近于指定的最短距离。

    那位木腿男人指出,他曾提过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为什么不把停车站设在别墅和新厂之间呢?

    这只会使工人和警察都不方便,他们回答。

    这场争论已经进行了二十分钟,诗人们徒劳地想加入进去。对面的那排人沉浸在他们非常熟悉的话题中;没有给诗人们一个讲话的机会。只有当木腿男人厌倦了他那些同事的反对,闷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后,这场争论才告结束。在接下来的静默中,从隔壁传来的舞曲声响彻了大厅。

    没有人想说点什么。一个警官站起来,感谢诗人们的访问和有趣的讨论。白发如银的诗人代表来宾讲话,他说,这场讨论对诗人们来说比对听众更有收益(这是常有之事),要感谢有这个机会的应该是诗人们。

    在隔壁房间,一个歌手唱起了流行曲调;对面那排人聚在木腿男人身边平息他的恼怒,诗人们发现他们自己被冷在一边。过了一会儿,看门人的儿子和那两位组织者才走近他们,把他们带上公共汽车。

    那位漂亮的电影摄制专业的学生同诗人们一道回去。当汽车穿过黑夜,飞快地驶向布拉格时,诗人们围在她身边,每个人都想引起她的注意。由于机运不好,雅罗米尔发现自己坐得离姑娘太远,不能加入这场娱乐。他想起了他的红头发姑娘,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多么不可救药的难看。

    汽车在布拉格中心停了下来,一些诗人决定顺道去造访一家酒店。雅罗米尔和那位漂亮的电影摄制者也跟了去。他们围着一张大桌子坐着,聊天,饮酒,然后姑娘提议他们到她的住处去。到这时只剩下几个人:雅罗米尔,白发银丝的诗人,以及出版社的编辑。他们舒适地坐在一间漂亮的房间里,这间屋子在一幢现代别墅的二楼,姑娘正要把它转租出去。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喝酒。

    老诗人以一种无人能比的热情专注在姑娘身上。他坐在她身旁,赞扬她的美,给她背诵诗,即兴创作赞美她的迷人的诗歌,不时单腿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双手。那位编辑对雅罗米尔差不多也是同样大献殷勤。他没有赞扬他的美,但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是一名诗人,你是一名诗人!(让我们注意,如果一位诗人称呼另一个人为诗人,这与一位工程师称呼另一个人为工程师,或一个农民称呼另一个人为农民完全是两码事。一个农民仅仅是一个务农的人。一个诗人却不仅仅是一个写诗的人,而是一个被上帝选出来写诗的人。只有一个诗人才能够在一个同行诗人身上发现这种恩典的特征。让我们回忆一下兰波的信:所有诗人都是兄弟。只有一个兄弟才能发现家族的秘密徽号。)

    那位电影摄制者一直在盯着雅罗米尔,她的面前正跪着白发苍苍的诗人,她的手成了他热烈赞美的受害者。雅罗米尔很快便意识到姑娘的关注,他心花怒放,也回望着她。多么美妙的一个矩形!老诗人凝视着姑娘,编辑凝视着雅罗米尔,雅罗米尔和姑娘互相凝视。

    这种视线几何形只有一次被打乱了,只有短暂的片刻。编辑挽着雅罗米尔的胳膊,把他引到邻接房间的阳台上,然后请求他和他一道从栏杆上往下面院子排尿。雅罗米尔愉快地服从了,因为他极想要编辑记住自己的诺言,出版一本他的诗集。

    当他俩从阳台上回来时,老诗人从地上站起来说,该走了。他看得很清楚,他说,他不是姑娘渴望的人。他要求编辑(他远不如老诗人观察敏锐,考虑周到)让这对年轻人单独留下。因为这正是这对年轻人所希望和应得的。正如老诗人所解释的——他们是这个晚上的王子和公主。

    当编辑终于也明白了这个形势,准备离开时,老诗人已经挽着他的胳膊,正把他往门口拉。雅罗米尔明白自己马上就要与姑娘单独相处,她正坐在一把大扶手椅里,交叉着腿,弯曲的黑发披在肩上,眼睛直盯着他

    两个人即将成为情人的故事是永恒的,它几乎使我们忘记了历史。叙述这样的爱情故事是多么叫人愉快!忘记浸蚀我们短暂生命的那个怪物(就象水泥逐渐浸蚀会使纪念碑倒塌一样)是多么叫人快活。忘记历史是多么叫人快乐!

    但是历史在敲门,要进入我们的故事。它的到来不是身着秘密警察的装束,也不是身着一场突然革命的装束。历史的进场不会总是富有戏剧性的,它常常象污浊的洗碗水一样渗人日常生活。在我们的故事里,历史的入场是身着内裤的装束。

    在我们所描述的那个时代,高雅在雅罗米尔的国家被视为一种政治罪行。那时穿的衣服糟透了(战争刚结束,一切东西都还短缺)。尤其是高雅的内裤,在那个阴郁的年代几乎被看成是应该受到严厉惩罚的一种奢侈品!男人们被当时出售的那种难看的内裤搞得烦恼不安(短裤特别宽大,一直到膝部,在腹部上方留了一个可笑的楔形开口),他们求助于主要为运动和健身穿的亚麻运动裤,称为"训练短裤"或"教练员"。于是,那个时代目睹了波希米亚所有男人装束得象足球队员一样,爬上他们妻子和情人床上的这一奇观。那时候的卧室就象一个运动场,但是从服装的美观来看,这并不算太糟:"教练员"具有一种运动员似的轻巧灵便,而且穿起来颜色鲜艳——蓝色,绿色,红色,黄色。

    雅罗米尔一般不大注意他的衣着,因为有他母亲为他操心。她挑选他的衣服和内衣裤,她确保他的内衣裤足够暖和不致使他感冒;她对雅罗米尔有多少套内衣裤了若指掌;只要朝衣橱望一眼就能说出雅罗米尔那天穿的是哪一套。如果她发现衣橱里平常穿的内衣裤一件也没少,她就会生气。她不喜欢雅罗米尔穿"教练员",因为她认为这种短裤不是合适的内裤,只有在运动时才该穿。要是雅罗米尔反对说,标准的内裤很难看,她就会用几乎掩饰不住的愤怒回答,没有人会看见它穿在他身上。因此每当雅罗米尔去看望红头发姑娘时,他总是从衣橱里取出一条内裤,把它藏在他的写字台里,悄悄地穿上色彩鲜艳的"教练员"。

    然而,这一次,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晚上会带来什么,他穿了一条可怕的内裤,宽大,破旧,灰暗!

    你也许认为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难题,他可以轻易地关掉灯,这样姑娘就看不到他的内裤了,但是,一盏罩着粉红色灯罩的小灯正把多情的光投遍房间,急切地等待着为这两个情人照亮通向共同狂欢的路;雅罗米尔不能想象要姑娘把灯关上。

    或者你也许想到,他可能把那条难看的内裤和裤子一起脱掉。但雅罗米尔决不会想到这个主意,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突然一下子把衣服脱光使他害怕。他总是逐渐地脱衣服;他与红头发姑娘在一起时,总是穿着短裤和她作爱,直到最后一刻,才趁着兴奋把它脱掉。

    因此,他恐惧地站在那里,面对着那双黑黑的大眼睛,宣布说他也该离开了。

    老诗人极为生气。他告诉雅罗米尔,决不能侮慢一个女人,然后他悄声地对他描绘了等待着的快乐。但是,老诗人的话似乎只是加强了掩藏在他裤子里面的丑陋。在那对美丽眼睛的注视下,雅罗米尔的心在作痛,他朝门口退去。

    一到街上,他就悲哀、后悔不已;他无法把这位漂亮姑娘的形象从脑子里赶走。白发苍苍的诗人(他们在一个电车站向编辑道了晚安,这会儿正一道穿过黑暗的街道)在不断地用责备来折磨他,他不仅让人扫兴,而且有失男子风度。

    雅罗米尔反驳说,他根本没打算要侮慢那位年轻女士,但是他爱他自己的女友,她也同样热烈地爱着他。

    你真死心眼,老诗人说。说到底,你是一位诗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同另一个女人作爱不会损害你的女友。生命是短促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听见这些话真叫人难受。雅罗米尔回答说,在他看来,我们倾注了一切的一个专一崇高的爱情比一千次卑微的风流韵事都有价值得多;他的一个女友包容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的女友如此迷人;如此说不尽的可爱,以致对他来说,与这样一个女孩经历一千次意料不到的冒险,也要比唐璜与一千零一个姑娘经历的冒险容易得多。

    老诗人站住了;雅罗米尔的话显然感动了他。"也许你是对的,"他说,"可我已经老了,属于一个旧世界的人。我必须承认,尽管我结过婚,我还是很乐意同那个女人待在一起。"

    当雅罗米尔继续详细阐述他对一夫一妻制爱情的优越性看法时,老诗人垂着头。"也许你是对的,我的朋友。实际上我知道你是对的。难道我不是也梦想过一个崇高的的爱情吗?一个专一而崇高的爱情吗?一个象宇宙一样无穷无际的爱情吗?但是我错过了机会;亲爱的朋友,因为那个旧世界,那个被金钱和娼妓玷污的旧世界,不是为了爱情而建立的。"

    他们两人都有点陶醉了。老诗人搂住年轻诗人的肩膀。他们站在马路中间。老诗人举起手臂。"让旧世界灭亡吧!爱情万岁!"

    雅罗米尔觉得这个姿势优美动人,豪放不羁,富有诗意。他们两人朝着布拉格黑暗的深处长久地、热情地大喊:"让旧世界灭亡!爱情的崇高万岁!"

    白发苍苍的诗人突然在雅罗米尔面前跪下,亲吻他的手。"我的朋友,我赞扬你的青春?我的年纪赞扬你的青春,因为只有青年人才能拯救这个世界!"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用光着的头去触雅罗米尔的膝盖,用一种忧郁的语调补充说,"我赞扬你的崇高爱情。"

    他们终于分手了,雅罗米尔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他的房间。他眼前浮现出一位美丽的、遭到拒绝的女人形象。在一阵自我惩罚的冲动驱使下,他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他脱掉裤子,以便看到他穿着那条难看、破旧的内裤。他怀着强烈的厌恶,继续对着他那荒唐可笑的丑态看了很久很久。

    后来,他意识到他的愤怒根本不是针对自己的。他正在想他的母亲——她为他挑选内裤,她迫使他不得不采取偷偷摸摸的花招,她熟悉他的每一件衬衫和袜子。他怀着仇恨想着他的母亲,那个用一根无形的长绳套住他的脖子,紧抓住他的母亲。

    他开始比以前更加残酷地对待红头发姑娘。当然,这一残忍是掩藏在爱情受了伤害的幌子下:为什么你不努力理解我一点?难道你看不出我的情绪吗?难道我们变得这样陌生,你竟然猜不出什么在使我烦恼吗?如果你真的爱我,象我爱你那样,你应该感觉到我正在想什么。你为何总是对我不喜欢的事感兴趣?为什么你老是对我一会儿讲这个兄弟,一会儿讲那个兄弟,一会儿讲这个姐姐,一会讲那个妹妹?难道你没看出现在我正在考虑许多事,我需要你的帮助和支持,而不是要这些老谈自己的叽哩呱啦吗?

    姑娘自然要为自己辩护。谈论我的家庭有什么不好?你不是也对我谈你的家庭吗?难道你的母亲是人;我的母亲就不是么?然后她提醒他(自从那事发生以后,这还是第一次)他的母亲是怎样侵犯他们的私事,把她自己强加于他们。

    雅罗米尔对他的母亲既爱又恨。现在他竭力为她辩护。母亲主动帮助我们有什么不好?这只是表明她喜欢你,她接受了你作为一个家庭成员。

    红头发姑娘大笑起来:毫无疑问,你母亲知道肚子疼的呻吟和作爱时的叹息两者之间的区别!雅罗米尔受了侮辱,一脸愠怒,姑娘不得不请求他原谅。

    一天,他们正在街上行走,红头发姑娘的手臂插在雅罗米尔的手臂下,他们执拗地沉默不语(只要他们没有互相责备时,他们就沉默不语,只要他们一讲话,他们就互相责备)。雅罗米尔看见两个漂亮的女人朝他们走来。一位很年轻。另一位大一些;年轻的那位更漂亮,更高雅,但另一位也挺好看,而且很有吸引力。雅罗米尔认识她们:一位是年轻的电影摄制者,另一位是他的母亲。

    他脸红了,向她们打招呼。两个女人也回敬他们的招呼(母亲招呼他时带着一种夸张的快乐神气)。雅罗米尔手挽着他的丑姑娘,仿佛觉得那位漂亮的电影摄制者看见了他穿着他那可耻的内裤。

    他一回到家就问母亲,她是怎么认识那位电影摄制者的。她用卖俏的戏谑回答说,她认识她有一段时期了。雅罗米尔催促她讲详细一点,但玛曼继续回避他的问话,就象一个姑娘逗弄她的情人一样;最后,她才告诉他:这位漂亮聪明的女人大约在两星期前首次来拜访她。她说她钦佩雅罗米尔是一个诗人,希望拍一部关于他的短片;这将是由国家警察电影俱乐部赞助拍摄的一部业余影片,但尽管如此,它肯定会有相当可观的观众。

    "她为什么找你?她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雅罗米尔问。

    母亲解释说,姑娘想先从她那里得到所有的背景材料,而不想打扰雅罗米尔。实际上,这姑娘真不错,还要求母亲写电影脚本!想象一下吧!初稿已经完成,一位年轻诗人的生活故事。

    "你干吗什么也不告诉我?"雅罗米尔生气地问。母亲与那位拍电影学生之间的关系,本能地使他突然很不高兴。

    "我们打算让这件事使你吃一惊。我们在街上遇见你,运气真不好。假若有一天你回到家推开门——一切都准备就绪:姑娘,摄制组,摄影机,马上就要开始拍电影。"

    雅罗米尔在这件事上毫无选择;一天他回到家,发现那位年轻的电影摄制者已经在房子里。这一次,他穿着红色的"教练员"(自从那个倒霉的诗歌晚会之后,他就不再穿那种难看的内裤),但是,他还是感到象第一次遇见她时那样笨拙,缺乏自信。

    这位拍电影的姑娘宣布(没人想费事征求雅罗米尔的意见),他们这一天都将拍记实的背景材料,例如儿童时代的照片;玛曼将作解说。雅罗米尔偶然得知,整部影片设想成一个母亲对诗人儿子的回忆。雅罗米尔很想问母亲心里在想些什么,但他害怕她的回答;他的脸红了。除了两位女人,房间里还有三个男人,围在照明设备周围;雅罗米尔觉得他们在鄙夷地瞧着他;他不敢讲话。

    "这些童年时代的照片好极了。我想把它们全部用上。"姑娘说,一边翻看家庭照相簿。

    "它们将怎样表现在银幕上呢?"玛曼带着专业上的兴趣问,姑娘使她相信用不着担心。然后她向雅罗米尔解释,最初的连续镜头将仅仅是他那些照片的蒙太奇,伴随着他母亲的话外音回忆。然后镜头将集中在玛曼身上,最后诗人才进入画面:诗人在他出生的房子里,诗人在写作,诗人在花园里散步,最后诗人在开阔的大自然里,他最喜爱的环境中;在乡村一个美丽僻静的地方,他将朗诵一首诗作为影片的结尾("我的这块可爱的风景假定在哪里呢?"他不快地问。她们回答,他最喜爱的地方当然是希拉格附近富于浪漫气息的地区,到处都是山冈和荒凉的巉崖。"这不真实!我讨厌那些无聊乏味的岩石。"雅罗米尔说,但是没人认真对待他。)

    雅罗米尔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电影脚本,并提议他愿意自己为这个脚本做点什么;他反对道,这个脚本里有太多的琐屑、陈旧的东西(放映一个一岁婴儿的照片真是荒唐!);他声称知道在这部影片里可以探讨的更有趣的问题;她们要他说得更明确点。他回答说此时此地他还不能讲清楚它,他愿意在某个时候再仔细想一想。

    他想不惜一切代价推迟拍摄,但他的努力白费了。玛曼用胳膊搂住他,对她的黑头发合作者说,"他总是给我找麻烦!他从来没有满足"她戏谑地把自己的脸贴近他的脸。"这不是事实吗?"雅罗米尔没有回答,她又说,"你是我的小捣蛋,承认吧!"

    那位拍片姑娘说,一个作者力求尽善尽美是好事,但这次雅罗米尔不是作者。他的母亲和她才是这个电影脚本的作者,她们愿意承担一切责任。雅罗米尔应该允许她们拍摄她们认为合适的影片,正如她们愿意让他写他喜欢的诗歌。

    玛曼补充说,雅罗米尔不必担心影片会对他不公正,因为她们俩——拍片姑娘和她本人——都深深地尊敬和喜欢他。她用一种卖弄风情的味道说出这番话,不清楚她是在与他调情,还是在与她新交的朋友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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