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无奈,复杂得她无法一一解读。一想到羽代夫人不愿明白承认可能是为了保护她,即便有再多的不满,她也只好咽下去,不忍再逼问羽代夫人。
羽代夫人自宽袖里取出一条小小的柔软方巾为忆如拭泪。于人快送午饭来了,别让她们感到奇怪。我茹素,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素食。”
忆如的泪又掉了下来。“爹说我打从娘胎就吃素,直到现在我一吃荤食就会吐出来。”
羽代夫人再也忍不住泪似的,泪珠一颗接一颗滚落,换忆如接过白色的小方巾为她拭泪。
羽代夫人握住她的手,凄美的微笑。“我所能为你做的,只是写信给浅井大人帮你解决丸野的事。大人一直希望带丸野去京城历练,同时找门当户对的闺秀为他配婚。我怕丸野去了会受到他同父异母哥哥们的排挤,几次拖延着。我想,现在该是放手让丸野出去闯荡的时候了。”
忆如无法想像,丸野那种恶霸,羽代夫人居然还怕他会被人欺负!天下父母心就是这样吧?坏蛋丸野享有如此丰沛的母爱,而秉性善良的她却连想叫一声“娘”都不行,教她如何能不怨?她却还得噙着泪说:“谢谢你,夫人。”
“不要哭了,把眼泪擦干上羽代夫人捏捏她的手,递给她方巾。“告诉我,你二十一岁了,为什么还没有出嫁?你爹不曾为你找婆家吗?”
“是有些人上门提过亲,我全回绝了。爹在世的时候,我只想陪着他。”
“现在呢?你得为你的终身打算。”
“我在心里把夫人当成我的亲娘,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永远陪着夫人。”
“别说孩子话了,那是不可能的事。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人?”
忆如低下头去,抿了抿唇才说:“没有。”
“你的表情不像没有。既然你在心里当我是你娘,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忆如站起来,慢慢走回画板前。这一刻她才更正明白,每一个人都会遇到心里有苦衷,不便畅所欲言的时候。她轻声道:“我心里曾经有个人,现在已经淡了。”她拿起画笔,眼睛却蒙上雾气。真的吗?她对那个人的感情已经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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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如坐轿子回到永乐旅舍时已经天黑了,大伙儿在等她回来吃晚饭。羽代夫人要她带回一盒羊羹与她的朋友们分享。她打开羊羹盒,假装没有看见耿烈热切的眼神,微笑着看文音和裕郎津津有味的吃着这难得一见的精致点心,一边对姚大哥和四哥简略报告羽代夫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是她娘。然后她说她离开领主馆之前才用过茶点,不会饿,倒是累了,想早点睡觉,说完便告退回房间。
她的确又累又困,几乎一闭上眼就睡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耿烈和平常一样陪他们走到南福寺去。她紧跟着姚大哥和四哥走,补充说明昨天她和羽代夫人相处的情形。他们很高兴听到羽代夫人愿意为她解决丸野的问题。耿烈默默不语,没有发表意见。忆如很想看看他的表情、了解他的反应,但她努力忍下那个冲动,硬是不去看他。
单独进了观音殿,看到熟悉的观音菩萨,忆如的心情才平静下来。脱了棉袄,挽起袖子,她开始工作。世事难料,她身上还穿着他送的背心,他们的感情却已起波澜。她的心本如明镜台,根本没有必要去惹感情的尘埃,徒增困扰。可是,她又怎忘得了耿烈那柔情的目光、深情的拥抱与热情的亲吻?!
听到脚步声,她转头去看,是耿烈。他一步一步的走近她。她顿时感到口干舌燥,心儿怦怦跳。
“忆如,”他直走到她面前才停步,两只眼睛仿佛燃着烈火,烧痛了她。“我感觉你在逃避我。”
“没有。”她转回身去,继续描绘观音菩萨的衣服,希望她的手帮帮忙,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发抖。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所以你前天夜里没有去中庭?”
“没有。我只是不想去。”她的声音软软的,显得理不直气不壮。
“一定有的。”他绕过观音菩萨的肩膀,又站到她面前。“我想来想去,你对我的态度会突然改变,只有一个可能。你看到和美子跟着我进风吕屋,你以为我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是不是?”
她咬着牙不搭腔,低头假装若无其事的拿笔蘸颜料。
“你”他夺走她的画笔。她仍倔强的不肯抬头看他。他拿她无可奈何的叹口气。“我发誓我是清白的,我从不习做出对不起简大哥的事。和美子希望我能做文音和裕郎的继父,但我一直敬她如嫂。”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一个像和美子那样贤淑温柔的女人,为什么会厚颜无耻的挑一个男人沐浴时去见他?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爱他。和美子一定很爱他。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和美子对你的情意。被能干体贴、懂得侍候男人的和美子深爱着,是你的福份,你应该懂得珍惜。”忆如平静的说。
“你说这是什么话,”他的声音合着危险的怒气。他一手握起她的下巴,逼她看着他。“你要我接受和美子的感情?那我们的感情呢?”
她淡淡的说:“我想过了,我们并不适合。”
“我不信,你的理由太牵强!”他的表情夹杂着愤怒、挫败与惨痛。“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失去理智,现在我清醒了。”
“我不明白”他无法置信的摇头。
“我想我对你的感激多于感情,幸好我及时想清楚。我不适合做任何人的妻子,我只适合做个画师。我到长冈来是为了找我娘,现在找到了,我已经很满足。”
“难道我对你而言,一点意义都没有?”他的声音已近哽咽,眸中的痛苦令忆如差点无法保持冷静。
“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他放开她,打断她的话,怒道:“我要的不是你的感谢,是你的感情!”
忆如努力把眼泪往肚里吞。“很抱歉,我能给的只是感谢,不是感情。你就当我是个冷淡无情的人,我在乎的只是亲情和工作”
他再度打断她的话:“你绝不是个冷漠无情的人,那天晚上你在我怀里娇羞妩媚,灿烂如花,你紧抱着我”
“不要再说了!”她的泪水就快决堤了,他为什么还不快走?“你一定要我说尽难听的话才甘心吗?好!我说!我爹是泉州知名的雕刻大师,我娘是日本的文臣之女、领主夫人。你爹呢?你娘呢?你懂了吗?我们门不当户不对!”他退后一步,脸色刹那间转为吓人的苍白,仿佛她在他的心口刺上致命的一刀。然后他僵硬的转身,举步维艰的向门口走去。
忆如不敢转身看他的身影。她再也没有力气了,蹲到地上去,弯起手指塞进嘴里,制止自己哭出声音。她这样做是对的。他和文音与裕郎处得多好呀!他们需要他做他们的继父,他也需要和美子那样的妻子。
那天黄昏的时候,耿烈意外的没有来南福寺陪他们走回永乐旅舍,而由另两位魁梧的船员护送他们。
松青问阿冬:“耿船长另有要事吗?”
阿冬摇头。“他喝得醉醺醺睡着了。”
“耿船长常常喝醉吗?”柏青问。
阿冬又摇头,皱着眉头说:“我以前从没看他喝醉过。他不准船员们白天喝酒的,今天他却自己坏了规矩。他好像有心事,田叔和和美子问他好几遍,他都不讲,闷着头直喝酒,好像存心把自已醉死。”
忆如沉默的走着,不置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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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耿烈好像不空消失了。他不再陪松青他们来回南福寺,也不再出现在餐桌上,忆如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还住在永乐旅舍里。她知道她伤他甚深,她以为他会向和美子寻求安慰。事实不然,和美子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少了耿烈与和美子的笑语的晚餐,气氛变得沉闷。
忆如深感愧疚,觉得自己鸠占雀巢,该离开的人是她,而不是耿烈。现在她只希望能赶快把工作做完,赶快回泉州,永远不要再见到他,她的心情才能平静下来。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希望能留在长冈,时常和羽代夫人见面。
柏青没有再私下找她谈,不过她知道,他默默的把这一切都看在眼底。现在他成了晚餐桌上话最多的人;他刻小木偶给文音和裕郎,文音的那个是细眉小眼、樱桃小嘴,长得很像文音的女木偶;裕郎的是和裕郎一样牙齿还没长好的男木偶。两个小孩都爱死了他们的木偶礼物,央求柏青叔叔再刻一个妈妈木偶给他们。柏青笑着答应一定会刻一个穿和服的和美子妈妈木偶。自从耿烈失踪后,几天来都板着脸的和美子终于露出笑容。
一天傍晚,忆如一行人自南福寺走出来时,听到蹄声雷动。
“浅井大人回长冈了!”阿冬说。
不一会儿,他们就远远的看到通往领主馆的另一条路上尘烟滚滚,一队大约有二十几骑的人马,浩浩荡荡的疾驰而过。
忆如担心两天后的旬日,因为浅井大人回来,她无法去领主馆见羽代夫人。不过她也满高兴的,希望浅井大人回京城时能把丸野带走,解除她的心头大患。
听阿冬说最近耿烈都睡在船上。自从耿烈买下永乐旅舍后,他第一次这么奇怪。大家都在猜是不是耿烈与和美子之间有点不愉快,但谁也不敢当面问耿船长。
第二天早上,大家在用早餐的时候,永乐旅舍来了个贵客——高仓武士。他不是来找和美子的,而是来找耿烈。高仓武士传达浅井大人邀请耿船长次回到领主馆去与丸野少爷比赛相扑的讯息。如果有其他中国人想和日本武士比赛相扑也一并欢迎。浅井大人保证所有进领主馆参赛或参观的中国客人都能安全返回。还有,赛后浅井大人要请雕刻师傅们吃饭。
忆如听得头皮发麻。羽代夫人还是阻止不了丸野与耿烈比赛相扑,而她就是奖品。羽代夫人可能怕触怒浅井大人,不敢说出忆如的身份。但是,万一耿烈输了,难道她就真的要成为丸野的玩物吗?
忆如恨不得能立刻跑去见羽代夫人,可是她的理智告诉她,这样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弄巧成拙,使得羽代夫人难堪。
那天晚上晚餐过后,耿烈回来了。忆如在房间里就听得到和美子兴奋的叫声。莫名其妙的,忆如的泪水一下子就蹦出眼眶。这些天她已经尽量努力的不去想他,想不到一听到他回来的消息,就又心乱如麻。
她不安的在榻榻米上来回走了十多趟,好想好想找个借口走出房间去见他,想得她浑身都痛。可是,见了又如何?万一她控制不住自己,掩饰不了潜藏的感情,那这十回来的努力岂不白费?
再说,耿烈可能已经再也不想见到她这个恶毒的女人。他没有赶她出永乐旅舍已经很仁慈了。
再说,他可能想通了,接纳她的建议,觉得还是体贴入微的和美子比较可爱。人家久别之后重逢,可能有讲不完的话,听和美子那兴奋得不自觉出口的一连串高吭日语就知道。
那天晚上,忆如没有踏出房门一步,连例行的泡汤都免了。她像只乌龟缩进壳里,没有脸见人。万一明天耿烈故意把她输给丸野,她也认了,是她自己先不要他的,怨不得人。
等到四周都完全静谧了,她仍不能成眠。最后摒除杂念,不断默念诵心经,才终于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