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
蔺承佑耐着性子等萨宝,间或抬眼看看香料铺,滕玉意进去之后没再出来,她那个叫端福的贴身护卫,也只在街角处远远站着。香料铺里到底藏了什么,她竟急得连端福都没带上。
正值晌午时分,金灿灿的阳光探进了轩窗,落在蔺承佑乌黑的鬓角、高挺的鼻梁和莹洁的皮肤,他一边摩挲茶盏一边打量香料铺,碗里的茶汤凉了都不知道。
恰好主家带着伙计进来送热茶,见状不免暗赞一句,这小郎君何止俊俏,简直神采俊逸。
蔺承佑看了看香料铺,又暗中留意赌坊门口,忽觉有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他五感敏锐,当即迎面望过去,屏风后的女子身影绰绰,那人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
粉蝶楼久负盛名,店中除了江南等地运来的上等香料,另有自波斯、天竺、林邑等异域运来的奇香,来此买香料的娘子,常可随心所欲搭配配方,每人配出来的香料独一无二,因此颇受两京贵妇青睐。
滕玉意进店后转了一圈,没看到邬莹莹,一经打听才知道,店里最名贵的香料全收在二楼。
她忙又上了二楼,二楼比一楼更热闹,共有三间客室,环绕着楼梯口,恰好形成一个“品”字。
滕玉意决定先到右手边的那间瞧一瞧,哪知刚到门口,就听一个老妇扬声道:“公子当心点,我们夫人怀着身孕呢。”
迎面见一群人从房里出来,打头的老嬷嬷张开胳膊把滕玉意挡在门外,后头的婢女们众星拱月围着一位身着绮罗的美貌少妇。
这排场委实不小。少妇虽说与滕玉意相距一堵人墙,依旧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把手护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不满地瞪着滕玉意。
滕玉意哎了一声:“恕在下冒犯了,没瞧见夫人出来。”
说着自发让到一边,笑说:“夫人慢走。”
少妇这才露出点笑意,慢腾腾走到廊道里,把两只手递给两边的嬷嬷:“夫君说好了来接我,到现在也没露面,我也走累了,你让他们把楼下的静室拾掇出来,我下去歇一歇。”
伙计忙说:“小的知道世子夫人的规矩,楼下静室照例给夫人备着呢。”
“那就下楼吧。”
滕玉意面上笑眯眯,心里却不以为然,淡淡瞥那妇人和仆从一眼,转身就进了房间,忽听房中有人低声议论:“不过怀个身孕,巴不得满长安招摇,她是不是忘了,人家荣安伯世子膝下早有一对龙凤儿女,伯爷和世子都宝贝得什么似的,她一个填房,再怎么生也别指望袭爵。”
另一人道:“这小姜氏从前在闺中的时候看着倒好,怎么一嫁给她姐夫做填房,人就轻浮了起来,我看她除了那张脸,样样都比不上她姐姐大姜氏。”
“唉,大姜氏人再好又有何用,人死如灯灭,听说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到底没生下来。最可怜的是大姜氏那对小儿女,原以为亲姨母总比旁人要强,可现在看来,小姜氏心胸不过尔尔,等她自己的孩子生出来,就更加别指望她对两个外甥好了。”
“再不济还有伯爷和世子呢。”
“伯爷都那把岁数了,还能再活几年?荣安伯世子也难说,世间男子多薄情,当年跟大姜氏如胶似漆,如今不是也对小姜氏处处体贴。”
“嘘——”
房中的几位夫人都戴着帷帽,看到滕玉意进来也就不说了。
滕玉意没看到邬莹莹,旋即又退出来,目光朝楼下那群主仆扫了扫,原来是荣安伯世子的夫人,怪不得有点眼熟,记得上回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做寿时,她曾在席上远远跟对方打过一个照面。
她踱进当中那间客室,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邬莹莹,邬莹莹已经摘下了帷帽,正同身边的唐夫人一起挑香料,桌上摆着一个髹金漆牡丹缠枝花纹漆盒,每一格的香料颜色都不同。
伙计扭头看到滕玉意,忙迎上来道:“公子想买香料么?”
心里却有些奇怪,这少年公子衣帽鞋袜处处考究,就不知为何脸上灰扑扑的。
滕玉意挠了挠头,粗声粗气地说:“我来替我阿姐买点香料,有那个……那个什么玉子香花吗?”
伙计笑起来:“是‘玉子蕊黄’吧,这可是最上等的桂花香了。”
滕玉意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哪记得住这些,先给我称个二钱吧。”
伙计笑呵呵把滕玉意引到另一边坐下:“公子请稍等。”
邬莹莹等人看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小郎君,也就不甚在意。
唐夫人拍着邬莹莹的手背,喟叹道:“去年我听说新昌王去世,本以为你会立刻启程回中原,哪知你过了大半年才动身,如今回了长安,也就别急着回南诏国了。你是新昌王的遗孀,鸿胪寺本来给你准备了上宾舍,既然王爷在京中有旧宅,那就再好不过了。说来也巧,我们宅子也在靖恭坊,与你们华阳巷只隔两条大街。”
滕玉意耳朵竖得高高的,南诏国远在千里之外,这些年程伯和阿爷又有意阻隔邬莹莹的消息,她只知邬莹莹嫁去了南诏国,却不知道她夫君就是新昌王。
新昌王是南诏国国王的幼弟,听说英勇善战,因与吐蕃交战时不幸残了腿,自此就未来过中原了,邬莹莹嫁的是新昌王,难怪这些年在长安绝迹了。
邬莹莹叹气道:“王爷这些年待我如珠似宝,他这一走,我时常有种飘零无依之感,遗憾我与王爷未曾养育一儿半女,难过时连个慰籍都没有,我只盼着早日与王爷相聚,现在无论在何处,不过是消磨时日罢了。”
唐夫人道:“快别说这些消沉的话,你十七岁嫁到南诏国,今年还不到三十,算起来还有大半辈子的好日子呢,何至于如此。王爷泉下有知,也会不安心的。”
邬莹莹自嘲地笑道:“平日也不见得自怜自艾,今日倒是忘形了。这几日回京见了你们这些故旧,心境早就宽舒了许多。今日我可是来买香料的,这些话不提也罢。”
她径自取了一块香料在鼻端闻嗅,宽大罗袖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臂弯里,愈发衬得玉臂皎皎。
唐夫人道:“晚香玉也就算了,芭蕉叶也能配香?”
滕玉意一震,那是阿娘生前常配的一种香料方子,里头有晚香玉、丁香、芭蕉叶等物,命名“雨檐花落”,乃是出自“灯前细雨檐花落”这句诗。
当年阿爷为了建功立业,常常在外出征,每回阿娘思念阿爷,都会抱着小小的她站在落雨的廊前眺望远方。
她记得就是在那个时候,阿娘用 “雨檐花落”给阿爷做了个香囊,香气清苦微涩,代表着无限的思念,阿娘去世后,阿爷再也没把香囊取下来过。
想到此处,滕玉意胸口泛起一阵轻微的恶心,只有亲近的人才会知道对方香囊里都用的什么香料,当年邬莹莹与阿爷接触的次数,兴许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多。
就听邬莹莹说:“把这几样都包起来吧。”
滕玉意牙关紧咬,费了好大力气才没回头,这时楼下忽有人上来说:“太子殿下听说王妃进京,带了几位使臣前来接王妃。”
滕玉意望向楼下,恰巧看见那个叫顾宪的南诏国太子在门前下马。
未几,邬莹莹等人下了楼,先是隔着帷帽冲顾宪点了点头,随后扶着侍从们的手上犊车,一阵微风吹来,把她胸前丰盈的曲线勾勒得曼妙无比。
顾宪目不斜视,退到一边拱手行了个礼。
滕玉意想了想,顾宪既是南诏国的太子,邬莹莹算是他的婶婶。婶婶来长安,做晚辈的理应前来接风。
车马很快就启动了,滕玉意注视着邬莹莹离去的犊车。住在靖恭坊的华阳巷么?要不是今日碰巧在此遇见,她怕是要隔好一阵子才知道邬莹莹回了长安。
这时伙计把滕玉意要的香料包好了拿过来:“公子还要别的么?”
滕玉意回身要说话,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婴儿啼哭的声音,声音不大不小,只哭了几下就蓦然停止了。
滕玉意不以为意,问清伙计那包香料的价钱,探手到怀中取钱包,结果没碰到钱袋,倒是先碰到了发烫的小涯剑。
滕玉意一愣,此刻并无美酒,不至于引得小涯馋嘴,他该不是向她示警吧?然而窗外乾坤朗朗,市廛车马喧腾,哪有半点鬼祟的痕迹。
虽这么想,她仍有些不安,毕竟小涯从不无故示警,想起蔺承佑就在对面墨斋,她忙付了钱下楼。
才走到厅堂里,又听到两声婴儿的啼哭,伙计显然也听到了,停下来张望左右。
滕玉意并未在人堆里看到抱着婴儿的娘子,倒是看到了东侧走廊尽头的那间静室,厢房房门是关着的,门外摆了几张杌子,荣安伯世子夫人的下人们坐在杌子上,都在低头打盹。
滕玉意收回视线,穿过人堆朝外走,奇怪她走得越快,小涯就烫得越狠,不过短短一瞬,竟烫得如同一块炭,逼得滕玉意不得不把剑取出来。
滕玉意瞪着小剑,你怎么回事,你想烫死我吗?
小涯却不依不饶,只凉了一小会,马上又开始烫她的掌心。
滕玉意心知有异,据她观察,小涯每回示警都会消耗自己的灵力,如此频繁又强烈的示警,只能说明周围有非比寻常的诡事发生了。
这就更古怪了,她正是因为猜到知道有危险所以才要跑,小涯为何不让她跑?
她决定不予理会,可只要她一迈步,小涯就恨不得在她掌心里烧起来,滕玉意只好从钱袋里取了几个钱,递给后头的伙计:“到对面的墨斋去找成王世子,说我这边有点不对劲,请他即刻过来瞧一瞧,如果没看到成王世子,就把这话带给青云观的两位小道长,让他们快来。”
说完这话,小涯果然不再发烫了,伙计不明所以,接过钱走了。
滕玉意转头看向过道尽头的那间厢房,如果她没记错,小涯正是在她过路的时候有了强烈的反应。
该不会是那位荣安伯世子夫人出什么事了吧。
她暗中握紧剑柄,硬着头皮走过去,哪知突然又来了一个伙计:“公子,静室里有位夫人在休息,店家交代了不让过去相扰。”
“我与世子夫人相识,过去瞧她一眼就走。”
伙计信以为真,也就不再拦阻。
过道不比外头的厅堂,狭长的空间里充斥着各类香气,越往前走,越觉得空气里的气息透着古怪,像是浓香里掺杂了一丝……
血腥味!
滕玉意额头爆出冷汗,急奔到那几个仆妇面前:“你家夫人呢?”
不料那几个仆妇睡得像死猪,被滕玉意一搡,竟纷纷栽到在地上,身子撞到厢房门,房门纹丝不动,看样子被人从里头锁住了。
伙计闻声赶来,见状吓得扭头就跑。
滕玉意胸口隆隆直跳,一定是出事了,怎么办,这可是蔺承佑的活计,万一里头藏着大邪魔,她那三脚猫功夫可招架不住。
本想打退堂鼓,忽又想起荣安伯世子夫人那隆起的腹部,这妇人肚子里怀着身孕,真要出事了可是一尸两命。
再迟疑可就来不及了,她运足内力去推门,哪知这时候,那道门居然“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蹿了出来。
滕玉意头皮一阵发麻:“世子夫人?”
房里阒然无声。
滕玉意嗖地拔出剑柄,心里道,小老头,你拉我留下来定是为了要我救人,那就给我争气点。
小涯沉默地发着烫,剑光微红光莹,瞬间击散了周遭的寒气。
滕玉意咬了咬牙,一脚跨入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