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绝响离开小屋,沿屋后的甬路,走向瘦长院子的门口。
他的身影在一间间小屋间时现时消,好像士兵正巡过一片巨大的城墙垛口,在他经过第十四间小屋背后的时候,天空中扑啦啦飞下來一只鸽子,落入第二十二间小屋的窗口。
他毫不理会地前行,当走到第四间小屋的时候,背后,第二十二间小屋的门突然打开,里面的干事飞奔出來,直追到他身侧,低头奉上一张纸条:“二爷,”
秦绝响接过纸条,意外地,上面的字比平时的要小、也要多一些。
他迅速看完,脸色沉沉起來,攥着这纸条,直奔后院。
缟月天孤,菊香满路。
方枕诺四人正等着,程连安瞧见秦绝响來,笑着站起身來:“來了來了,就等你了,”
秦绝响快步上亭。
曾仕权两手搂膝,颤着二郎腿:“秦二爷锏打三州六府,马踏黄河两岸,忙啊,刚才这又是办什么大事儿去啦,”
秦绝响把手中纸条递给程连安,程连安笑接过來,目光上下走了几遭,眨眨眼睛,似乎沒看出什么特别,将纸条轻描淡写地递给方枕诺。
方枕诺接过來看着,脸上的笑意像锅底轻薄的湿痕遇热,迅速缩小、减淡、干掉,露出从所未有的审慎,曾仕权探过头來,就他手中看了一看,笑了:“我还当什么事儿呢,就这啊,”扯过來甩给康怀:“你也瞅瞅,”康怀看完略感困惑,问方枕诺:“怎么办,”
方枕诺要过纸条,交在程连安手里:“火速进宫,交予冯公公,”
程连安:“事态很严重吗,”
方枕诺道:“快去,能多快就用多快,”
冯保刚把太子朱翊钧哄睡着,听说程连安來见,赶忙传进,只见程连安进來轻轻唤了声“干爹,”二话不说,也沒行礼,进步递上來一张纸条,冯保看罢凝神,双眉忽然高起,问旁边:“皇上可就寝了,”旁边一个崽子:“刚还跟李妃娘娘喝酒呢,”
冯保提襟疾行,程连安紧随其后,几个小太监排成两列随行,二人來到李妃寝殿外,只见两名宫女提着灯笼正从殿门前台阶往下走,冯保目光穿过她们往上看,寝殿窗上无光,显见着皇上已经躺下了,冯保往后使个眼色,程连安上前揪住一名宫女头发,往旁边石栏上一撞,那宫女尖叫一声,灯笼撒手。
殿内微光亮起,跟着是隆庆的声音,询问外间何事,一名宫女应答着,推开殿门出來瞧看,冯保忙上前道:“一名宫女行路不慎,在台阶上绊倒,惊了圣驾,”殿内隆庆道:“哦,是冯公公,”冯保道:“正是奴才,奴才刚从东厂收获重要消息,事关国家兴亡,因此急急赶來,准备禀告皇上,不知皇上睡下沒有,”【娴墨:句句是请示,句句不容不应,】
殿内静了片刻,隆庆道:“进來罢,”
冯保提襟入殿。
程连安撒开那名宫女,一呶嘴儿,低声道:“各赏十两银子,和那个一起,安排到别处去,【娴墨:按常理,挨打的理应给补偿,如今沒挨打的反而得一样多,是何道理,代小程答曰:脑袋被磕,是倒霉赶上了,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她,钱不是安慰这伤,是要她俩管住这嘴,二十两都给挨打的,沒挨打的非但不庆幸,反而会嫉妒她,有了机会不免会串闲话,两个都有钱,挨打的只会觉得自己不走运,哑巴亏吃一下,过去也就过去了,】”两个随行的小太监抢过來,一人架一个,把两名宫女带走了。
程连安和其它几个小太监在殿外候着【娴墨:隆庆曾说让小程在东厂干,别进宫來了,此处偏写他进宫,看行动习惯肯定不止这一回,而且现在就在殿外等,二人想來不过是一面墙、几扇窗的区隔,皇上一对眼睛,看不见的就是沒进來,不知道的就是沒这事,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就叫灯下黑,你不让我进來,我偏偏能进來,还能打你家宫女,你能怎么样,】,片刻之后,殿内灯光大亮,稍过一会儿,冯保提襟快步出來,下阶传令:“快,传圣谕,召四位阁老养心殿议事,”
半个时辰后,李春芳、赵贞吉、高拱、张居正都到了,四人在养心殿内传看完纸条,都沒有声音,【娴墨:这纸条先在四大档头间转一圈,然后又到四位阁老间转一圈,留到现今也可做文物了,笑,】
隆庆目光周游一圈:“四位卿家,未审是何主见,”
李春芳身为首辅,理当第一个发言,他看了看赵贞吉和高拱:“赵老,高公,两位的意思如何,”
赵贞吉道:“我大明上下皆为汉官,朝中哪有什么一克常哥【娴墨:四字一出,便知和谁有关了】,分明是來人故意编造刁难,故意吞吐不言,隐瞒來意,可见虏心难测,依老臣之见,不如斩之后快,”
张居正忙道:“此子干系重大,且慕我天朝上国投奔而來,斩之恐伤远人之心,况杀此子必结大怨,自此九边烟起,国无宁日矣,切不可如此轻率,”李春芳道:“那依叔大之见……”
隆庆道:“李爱卿,你只管问别人,你自己是何意见,”
“呃……”李春芳犹犹豫豫地道:“回皇上,此子无非一遗孤小儿,素无威信,仅驱亲随数骑携妻子而來,收之无益,留之……则贼虏必相追讨,届时大军压城,恐召祸患,然纵之……亦不可,昔年……”
隆庆有些等不及,皱眉道:“那以卿之见,倒底该怎样呢,”
李春芳有点冒汗,拿眼挒高拱:“肃卿兄……”
高拱道:“此人來得怪异,且言语中说,必见一克常哥方肯吐露真情,据臣所知,蒙语中一克乃是大的意思,一克常哥,应非蒙名,而是汉名,咱们朝中可有姓常、又去过鞑靼,与虏辈交厚者,”
隆庆忽然眼睛一亮,从龙椅上长身站起:“朕知之矣,”
月破云天分素缟,万里枫红试玉山,【娴墨:“试玉要烧三日满”,枫叶红时,托得雪山如烧,可知是近藏美景,真如诗如画,】
小木屋前的篝火架子上烤着一头小野猪,已有七分火候,油脂滋滋滴下,香漫林间,越过烤猪穿林远望,可见四姑娘山顶云旗赛雪,披雾流烟,夜景森清,尤是好看,【娴墨:往北再走一走,到了九寨更好看,】
常自瑶乍着小手在母亲身边跑圈,嘻嘻哈哈,脖子上的一串虎牙项链颠來颠去,【娴墨:有虎牙做项链,虎就沒少打】
阿遥挪着身子追着她看,口里唤:“别跑太快了,瞧你那指头脏的,别含了,快拿出來,”
常自瑶不理,径自跑到篝火旁,在爸爸身边蹲下,将口中食指拿出來,直直举高。
常思豪笑了,在野猪身上刮了点油,感觉不烫了,给她抹在指头上。
常自瑶把指头含进嘴里吮着,嘿笑跑开。
阿遥嗔道:“我越不让你还越给,一会儿这看不住,又该招蚂蚁去了,”
常思豪笑道:“蚂蚁怕什么,酸酸甜甜的,吃了长得结实,我小时候……”阿遥道:“又说你小时候,闹饥荒说不得,什么都吃了,这又不是那年月,何况咱这还是个姑娘,”这时常自瑶跑回來,食指竖着给妈妈看,上面爬着一只红斑细腿指甲大的小蜘蛛,阿遥惊叫道:“快扔了它,”
不等她说完,常自瑶早已嘿嘿一笑,把指头放进嘴里。
阿遥脸皮一阵发麻,忙抓她掰嘴:“吐出來,快吐出來,啊,啊,”常自瑶:“啊,啊,”嘴巴学她张大,里面什么也沒有,趁妈妈发呆之际,一转身又跑到爸爸身边张大嘴:“啊、啊,”
常思豪回过头,笑着刮了下她的脸,道:“又吃了什么呀,”常自瑶:“蛛、蛛,”常思豪:“好吃吗,”常自瑶:“好、吃,”常思豪道:“觉得好吃的,就可以吃,觉得不好吃的,就不吃,”常自瑶:“嗯,”阿遥简直要疯掉了:“你怎能这么告诉她,蜘蛛是能吃的吗,”
常思豪笑道:“不吃吃看,怎么知道能不能吃,螃蟹最早也沒人吃【娴墨:闲言正是大旨,莫作等闲看,】,结果现在大家不都在吃,【娴墨:广州人是小常知音,光是烧烤那一排排的虫蛹就能把人吓出“一抹嫩绿”來】”阿遥道:“那怎么能一样,”常思豪道:“都差不多啦,总之呢,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体验是很重要的,倘若从小到大,连蚂蚁也沒吃过、蜂窝都沒捅过,那童年未免太沒意思了,”
常自瑶仰着小脸:“蜂窝,什么是、蜂窝,”
常思豪“嗯”了一声,将她抱起來,在树林里走,很快看到一只圆蜂窝,高高地挂在枝头上,他示意自瑶看,小声道:“那就是蜂窝,你现在够不到,以后长大了、长高了,就可以去捅了,”【娴墨:教闺女捅蜂窝,小常是武侠小说中第一人】
常自瑶很好奇,在爸爸怀里使劲蹬腿,把胳膊伸高想去够,常思豪转开了身子,道:“嗯,不可以,现在它们睡觉呢,打扰人家睡觉,是很不礼貌的,知道吗,”常自瑶笑了:“嗯,”
回到篝火边,常思豪瞧瞧阿遥,道:“啊呀,妈妈生气了,瑶瑶,妈妈生气时怎么办呀,”把她放在地上,常自瑶轻跑两步到母亲身边,小手按胯少蹲,垂头施礼,慢声细语地:“小姐,大家闺秀、不生气,”阿遥不理,扭过脸去,常自瑶颠颠儿又转到她面前行礼:“小姐,饶了奴婢、这一回吧,”瞧着她那严肃哀怨的小脸儿,阿遥绷了一绷,沒绷住,“噗”地笑出來,忙又半嘟了嘴,拍她手道:“好了,别听你爹的,那些脏东西,不许再吃了,”
常思豪张手笑道:“肉好啦,快抢烤肉吃呀,”常自瑶脱开母亲怀抱跑了过去。
三人一人一张虎皮垫,围着篝火吃肉,常自瑶坐在爸妈中间,一片一片吃得倒快,阿遥担心道:“我总觉得咱这孩子有点怪,刚有点小牙就能吃肉了,个子窜得也快,别的孩子这么大,有的还不会走呢,别再是什么病吧,【娴墨:姚明闺女三岁就一米二了,这叫先天足,哪是病,】”常思豪笑道:“那是他们元气不够壮,你想想怀孕时你吃的是什么,普通人家吃的又是什么,”阿遥笑道:“还说呢,那肉吃得我现在还膻气,我都害怕自己身上要长黄毛了,”常思豪笑道:“黄毛嘛未必,当了娘之后你的威风抖大了,脑门上要是长出个王字,倒是和你蛮配的,”阿遥笑着一拳轻捶过去。
吃完饭进屋睡觉【娴墨:晚上吃了肉,沒吃山楂助消化不科学啊,小郭知道了会伤心哟】,刚躺下,就听外面马蹄声响,紧跟着有人双脚落地蹬蹬往前來,到门上咣咣敲道:“云中侯接旨,云中侯接旨,”
阿遥要起,常思豪伸手按住,爬起來披衣开门,只见一干事呼呼带喘站在门外,满脸干掉的汗痕,后面还有几人牵马站在月下,便问道:“何事,”
那领头干事道:“云中侯接旨,”不等他跪礼,直接道:“皇上有旨,召你立刻回京,”
常思豪皱眉道:“你回去回复……”不等他说,那干事又道:“侯爷,此事沒有商量余地,您快请吧,具体事宜,咱们路上慢慢说,”常思豪暗笑好硬的口气,道:“天太晚了,你请便吧,”说着就要关门,那干事伸手将门扳住:“侯爷,难道亡国了你也不顾吗,”
常思豪身子已经回转过去一半,听这话又转回來,审视着他。
那干事见他非要听个明白,回头瞧瞧其它人,无奈地道:“好,那我就在这说,侯爷,九月初七大同有人叩关,叩关者是一男二女外带十余骑鞑靼骑兵,男的自称名叫把汉那吉,两个女人是他的妻子【娴墨:一个叫比吉,另一个史上无载,作者可能也沒查到,所以干脆都不写名字了,】,骑兵队长叫阿力哥,是把汉那吉奶娘的丈夫,【娴墨:阿力奶爸,】”
常思豪一听把汉那吉,神情郑重起來。
“把汉那吉声称自己是俺答汗的孙子,说是來投诚,让进城之后,大同巡抚方逢时问他因何來此投诚,他支吾不言,口口声声,必须见到一克常哥方肯吐露实情,紧跟着传來军报,俺答汗听说孙子进了明营,认为是明军设计诱拐,已经集结大军向大同进发,方大人急报了宣大总督王崇古,王大人急往上报,消息传到皇上那里,这才着急找您,嫌马不够快,这旨是靠厂里飞鸽传书过來的,以往俺答來攻都是抢掠物资,这次为了孙子大倾全国之兵,等于豁出了老命,军情紧急刻不容缓,现在多半大同已经开战了,”
阿遥已经披衣坐起,在里面听见,不由得一阵惶然,手撑两个木块往前挪了挪,常思豪回头看了一眼,转回來,问道:“朝廷准备了什么对策,”
干事道:“内阁中分为两派,一派想杀掉把汉那吉震摄俺答,一派想等您回去了解了情况再说,现在百官都知了此事,大多数的意见都是前者,因俺答多年在边境劫掠不止,这是打击他的最好机会【娴墨:俺答可不像徐阶,以为儿子被杀会昏死吓死,他是有仇必报,】,还有的说这是俺答为了开仗有个借口,故意搞出來的,”
常思豪心想:“上次把汉那吉潜入明境被火黎孤温劫持,乃是黄台吉事先传消息给瓦剌的缘故,说明鞑靼内部争斗亦剧,这回难道是他们叔侄反目,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去明营找我,倘是这样,他不可能是背负着什么阴谋而來,俺答以前让把汉那吉带兵打瓦剌,明明是想把他培养成继承人,可见重视程度,孙子若死在明营,那这仇疙瘩结死就更打不开了,”
干事道:“侯爷,我们來时已然多备了空马,咱们这就上路吧,”
常思豪示意他等一下,合上门在炉边琢磨,阿遥道:“鞑靼來攻非同小可,把汉那吉又是你朋友,于情于理,都该过去看看,或能把这场战祸平息下去也不一定,”见常思豪看自己,又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在这里等你就是,这里样样不缺,我一个人也过得惯,况且还有自瑶做伴,也不孤清的,……你要实在担心,把我送到附近藏族寨子也可,那里居民淳朴,待人是极好的,要不我到唐门去也行,【娴墨:傻姑娘,还不知道去了要吃人家下眼食,】”
常思豪沉吟着:“可是我早说要和你……”阿遥笑道:“瞧你,这会儿倒儿女情长起來了,我看你倒该学学方枕诺,平时把诺言放头下枕着,时时记省,临事倒不必看它,反正也是在脑袋后面【娴墨:小方名字,却在阿遥口中作一解,这一救不白救,也算多个知心人,】,这么久的夫妻,难道我不知你的性,别说你是男人,便是我也如此,你想想这一开战是多少条人命,要毁多少个家,不知道的便也罢了,知道的不伸一把手,事后哪还能活得心安,你可别让我把这背上一辈子,【娴墨:阿遥是程大人血脉真继承者,真正将门虎女,】”
常思豪叹了口气,道:“也好,那我还是顺路送你去唐门吧,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亲戚,总能照一眼的,”
两人抱了孩子出來,随同干事出发,一路來到九里飞花寨外,夜色黑沉沉地,寨口悄静无风,常思豪让干事上去叫寨门,自己勒住马匹,跳下來,把方垫子铺在地上,然后将抱着孩子的阿遥托下來,放在上面,蹲下替她把布带套在断腿上,将两只木块也放在两边,两只大手按着她的腿,道:“阿遥,我就不进寨了,”
阿遥手拢孩子望着他:“夫君,你要小心,”
常思豪也望着她,伸手在孩子脸颊轻轻一拢,站起來回身准备上马,忽然凝了一下,又转过來:“你那玉佩呢,”
阿遥从怀里掏出來:“干什么,”常思豪伸手道:“给我吧,开战生死难料,届时若有不测……”阿遥手拿玉佩正递到中途,听到这话又收了回來,冷冷道:“有不测怎样,你也派个人把它送回來,”说着把玉佩往地上一拍,拿起手边的木块,“卡”地一声,将玉佩砸成碎片,抬起头对上丈夫惊讶的目光,问道:“你可知我爹为何让你送玉回太原,”
常思豪道:“……当然是,为给家人一个信息,”
阿遥寒着脸道:“你错了,我爹是怕你怀报仇之念又杀回去,死在那里,让你送这块玉佩,正是要你留下这条性命,沒了你,我还要这块石头做什么,”【娴墨:知父莫若女,事隔四载、近一百九十万字,终借阿遥之口,泄程大人之真心,】【娴墨补:正是“人生非为求死,有生便是希望”,程允锋若只是要小常给家报个死讯才交玉佩,哪是他的风骨,】
常思豪:“阿遥……”
阿遥道:“别说了,我不进唐门,我随你走,”【娴墨:虎父无犬女,小常一言成谶,老实人抖起來也威风,阿遥终于要变“母老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