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 旁边正在敷面膜的杨广绥一愣。好半晌,杨广绥闷声道:“我怕。”
无人理睬。
杨广绥摘下面膜,往脸上拍了一层精华水:“我怕尸体。”
邵文轩纠正道:“他们不叫尸体,是大体老师。”
这时,赵云深拎着书站起来,走到了杨广绥的身侧。杨广绥心里一暖,正想着:嘿,赵云深这个哥们够意思!他肯定是感同身受,也很害怕尸体又不敢说实话的可怜男人吧。
杨广绥扭过头,却见赵云深弯下腰,仔细研究着杨广绥桌前的人体骨骼模型,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的意思。赵云深摆弄着骨头关节,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杨广绥问他:“深哥,你对大体老师有什么看法?”
赵云深道:“我还没见过,能有什么看法?”
杨广绥的千般怀疑都化作了一抹笑:“讲实话,你怕不怕?”
赵云深没做声,连连摆手。
*
到了正式上课的那一天,所有同学都穿着白大褂,戴着手套和口罩,进入了庄严的解剖楼。
福尔马林的气味呛鼻,杨广绥担心自己的皮肤受不了,便站到了赵云深的背后。他们五个人共用一具大体老师,只做观察,并不动刀,杨广绥与赵云深一组,自始至终不敢直视大体老师的面部。
教授在讲台上说:“你们不能信鬼神,但你们不能不敬畏生死。感谢大体老师的贡献,我们先为他们默哀一分钟。”
一分钟内,教室里静若无人。
杨广绥只觉瘆得慌。
赵云深与他截然相反。赵云深按照课程要求,进行着全方位的观察。他们的大体老师是一位年迈男子,腿部和背部都有伤疤,赵云深便和杨广绥说:“他活着的时候不容易,看这样子,肯定动过几次大手术。他离世后,就把遗体捐给了学校。”
杨广绥闭着眼道:“我去隔壁组瞧一眼。”
赵云深侧了一下头:“隔壁组的大体老师是个九岁的小朋友,白血病离世。”
杨广绥重复昨晚的问题:“你对大体老师有什么看法?”
这一回,赵云深终于能直白地回答:“我的直观感受是,皮肤很硬,气味刺鼻,内心感受是,他们的贡献很大,解剖是现代医学的基础。暂时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另有一人与他争执:“你不能光点男生爱吃的菜,你问问女生想吃什么?”
“翟晴?”唐小伟喊她名字,“我点的东西,你都爱吃不?”
唐小伟刚问完,竟然捏着菜单不知要拿起来,还是放下去。那张单薄的纸片被他当做一把简易的扇子,来回扇动五六次,促成一种尴尬的气氛。
回顾高中那三年,唐小伟和翟晴的联系紧密,大家经常凑在一起玩。于是,唐小伟想当然地问起了翟晴,从而忽略了在座的其他几位女生。
翟晴解围道:“我爱吃,你点的菜我爱吃。”
她顿了顿,视线淡淡扫过许星辰:“你点的是我最爱吃的四道菜。两年过去了,你还记着呢。”
许星辰接茬道:“两年?”
翟晴重复一句:“两年。”
她咬唇,唇色泛白。
几乎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翟晴眼角的余光像是根枝蔓延的灌木丛,冲破压抑的土壤,攀附上赵云深。
可惜他只顾着与许星辰低声说话。他问许星辰冷不冷,想回家吗?喝不喝鲫鱼汤?晚上去哪儿看电影?他短短三四句交谈,就透露了他们琐碎又丰富的日常。
翟晴只盼着赵云深能主动开口,问一问自己的近况。她等啊等,杯中茶水凉了又凉,也只能听见赵云深和许星辰的窃窃私语。而她内心的焦灼、茫然、自虐般的惊涛骇浪,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她勾唇,垂下头想笑。
旁人却说:“晴晴,你哭了。”
那位同学被唐小伟拉扯了衣袖。唐小伟走到翟晴的身边,安慰道:“你要不回去休息?怪我怪我,你前两天说感冒了身体不舒服,我就不该强拉着你出来踏青。冬天温度低,景色不好。”
翟晴垂首,目光盯着桌面。在众人面前掉眼泪一向是她最不齿的行径,她不愿被朋友们当做一个可怜人。但是,泪水就像感情一样,不是她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了。
她说:“抱歉啊大家,你们别管我,我哭一会儿就好了。”
赵云深仍是没接话。他对翟晴过于冷淡生疏,就好像他的热情快乐都给了许星辰。
当前的局面,在许星辰看来,实在太复杂了。
她和男朋友的前女友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人家姑娘还哭得稀里哗啦,眼妆晕染得一塌糊涂,睫毛膏也黏成了一圈黑灰色。许星辰的同情心都被激发,却不懂怎样解开困境。她坐着不动,所有人都在看她,似乎将她当成了隐形的罪魁祸首。
唐小伟既想照顾翟晴的面子,又顾忌赵云深的这位女朋友。他夹在中间,两边不是人。
他只能与赵云深搭话:“云深,你寒假在家待几天?”
赵云深却道:“我有些事急着要办,迟一会儿都不行,我先回家了。下次有空,我们挑个地方好好聚一次。”
他路过唐小伟,拍了那人的肩膀:“你别忘了给我打电话。”
想当年,唐小伟与赵云深算是拜把子的交情。唐小伟上课时,偷看一本《三国演义》,书中讲到桃园三结义,唐小伟就深受触动,拉住了赵云深以及赵云深的同桌,仿照刘备张飞项羽,在操场上立下誓言:“我们这三位哥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此有福我享,有难他们当。”
一度被引为笑谈。
唐小伟今日重逢赵云深,原本高兴又爽快,但是翟晴的眼泪落在他心里,他忍不住说:“赵云深,你就这么走了?”
赵云深牵着许星辰,已经来到了正门之外。
他侧过头,只瞟了唐小伟一眼:“快上菜了,你不要跟我闹,坐那儿吃完这顿饭吧。”
他的这一句话,像是说给翟晴听的。
翟晴猛地抬头,双目清澈,蓄着一汪水,洞穿他的所作所为。
她站了起来,左腿磕碰到塑料椅,椅子滑倒在地上。附近的女同学触及她的手腕,被她一挥手,决然拂开了。
恰好老板端着水煮鱼和番茄鸡肉片,稳稳地摆在桌面,他亲手给每一位同学盛饭,还说:“你们好久没来了,都念了大学,有出息,好事啊好事。”
米饭盛完,老板回到厨房。餐桌上,没有一个人动筷子。
翟晴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和我讲过的,上了大学,你在外面租房,我们考同一所大学,继续做校友。你讲过的话你怎么能忘?”
赵云深终于直面她:“你做过的事,你忘了么?”
他的嗓音压得很低。他玩笑般带着调侃的疑问,只有许星辰和翟晴听见了。
翟晴便也顾不得许星辰在场,只哀求他:“我们重新开始做朋友。我们现在上大学,一切都翻篇了……”
赵云深拒绝道:“你这样就很没意思。该讲的不该讲的,我都说过了。”
他紧紧攥着许星辰的手腕,虽然他知道,许星辰不应当出现在这里。
赵云深和翟晴的对话内容,势必会影响他和许星辰的关系——虽然许星辰总是一副开开心心、豁达大度的样子。
事实上,当翟晴提起“你在外面租房,我们考同一所大学”,许星辰的脑袋就渐渐空白了。她的神智飘荡在天空,寄托于雪白的云朵,冷风一吹,消散得无影无踪。
*
回家途中,许星辰没吱声。
她和赵云深坐着同一班公交车。风声猎猎,从窗户灌进来,她打了个喷嚏,裹紧单薄的外套。
赵云深告诉她:“我和翟晴真没发生过什么。那会儿我上高二,混得很,不爱用功,每天上课都在偷懒,闲下来就爱打盹和打游戏……”
许星辰接话道:“你是不是想说,你和翟晴就是随便玩玩,没对她动过心?”
她自言自语:“那我觉得,你对我也许……也没有动过心。”
他此时笑了一声:“我没说是随便玩玩。”
许星辰罕见地垂头丧气:“哦,她是你唯一的真爱……”
赵云深打断道:“我和她没牵扯,也有两年多没联系过。”
他扣紧车窗,隔绝了室外的冷空气,空空荡荡的车厢内,他伸手抱紧她:“你怎么净给我扣帽子,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他揽住她的后背,使了力气,给予十分温暖的怀抱。
她含糊地附和。
赵云深约她晚上看电影。许星辰借口要陪姑姑,抽不出空。其实她姑姑这两天出差,家里根本没人,冰箱里藏着剩饭剩菜,聊以充饥,哪怕灯火通明,偌大的客厅和卧室都显得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