嚎啕痛哭。
旷野之中,哭声久久回响,连龙孟和飞驰而来的急促马蹄声都没能掩盖。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胡琴琴拍拍章文龙的手,“这里交给你,我去前面看看。”
章文龙还没反应过来,胡琴琴随同龙孟和的兄弟们冲了上去。
龙孟和纵马而来,和章文龙交换一个眼色,摇头直叹气。
“不管胡二娘能不能成,她都跑不出大鼓村,真是太可惜了。”
“我知道,她就这脾气,谁惹了她都不依不饶,必须干到底。”
“这脾气是好脾气。”龙孟和脱下披风盖在胡二娘身上,“我们平时就是太好说话了,要是每个人都有这脾气,他们不敢在我们面前撒野。”
“她说要跟王宝善埋在一起,团长夫人,你最好劝劝你大舅,让他别计较。”
枪声和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两人循声望去,黄瞎子刚刚解决了一个暗哨,打光了子弹,转身在马上坐正,慢慢悠悠走过来,看着小河和二娘,满脸伤感。
他们本来算好的是带着胡二娘母子一起逃出来,胡二娘不服气,白白赔上一条命,如果不是小河年纪轻轻堪当大任,这一趟凶险之旅也就毫无成功的可能。
龙孟和脸上表情又复杂起来,“你什么时候从承德跑出来,害得我到处找你?”
黄瞎子笑道:“还知道找我,不枉叫我一声大舅。”
“大你个屁!”龙孟和气急败坏,一嗓子冲他吼上了,“老子以为你死了!”
“那哪能,我说小龙,你大舅我还有当年的风采,走到哪混到哪……”
砰地一声,枪声响起。
这个瞬间,龙孟和突然瞳仁收缩,对准他的身后连续射击。
枪声响起的同时,胡琴琴脸色骤变,调转马头冲了过去。
来不及了……
黄瞎子准头还是不行,埋伏路边的人倒是打中了,又没打死,还给他致命一枪。
黄瞎子被准准地打中后背心,身体微微一晃,笑容凝固在脸上,转身想要还击,可惜子弹早被他打光了,手枪掉落在地,脸朝着地面大石头扑去的时候,他用最后的力气撑住,险险救下了这张脸。
看到跑来的龙孟和、章文龙和他们背后的铁壁村,他微微挪了挪,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笑容又起。
龙孟和和章文龙都朝黄瞎子仓皇扑过去,两人伸手抓住他的一刻,黄瞎子才安然闭上眼睛,笑容未减半分。
“死在家门口,赚了……”
他们的身后,铁壁村灰色高墙矗立,再走几步就回家了。
“你们认个兄弟,我在地下一块保佑你们,你们别忘了给我烧香……”
“好!”章文龙和龙孟和含泪紧握双手。
黄瞎子带着最后的笑容,手缓缓垂落下来。
两人迅速松手,龙孟和跪倒在地,叫了一声“大舅”,再也说不出话来。
章文龙猛地起身,朝着冷枪的来源之处走去。
他恨自己没本事,什么都不能做,可是他此刻胸膛有火,眼里有刀,谁也拦不住他。
枪声骤然响起,章文龙扑倒在地,两股战栗,目光惊恐环顾四周。
花草摇曳,春风寒意惊人,胡琴琴一手拿着一把枪,一手拖着一个黑衣人从土堆后走出来,怒吼道:“瘸马,赶紧来拖人,老娘拖不动……”
她身上脸上全着摸爬滚打的泥土痕迹,枪口还冒着烟,黑衣人已经死了。
章文龙冲了上前,根本没在意地上那个死人,抓着胡琴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检查,幸好,除了有点脏,一条血口子都没。
胡琴琴抓住他的手,轻声道:“去捡一把枪,回家我教你打枪。”
章文龙扭头走到黄瞎子身边,收了他的枪入怀,龙孟和愣了愣,什么都没说,丢给他一小布袋子弹。
章文龙坦然收了,给黄瞎子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黄瞎子确实不是龙孟和的亲大舅。龙孟和没法认这个大舅,因为龙爹吃干醋。
当年朝廷一批批派官兵过来,在密云到古北口一带就此扎根,也有一些江南人士忍不了乱兵之苦,拖家带口迁到北方偏僻之地。
苦是真的苦,也是真的自由。
就是女人没几个。
龙孟和的娘是黄家来边关的时候从乱坟岗顺道捡的弃婴,黄瞎子从小拖着她长大,长大想娶,可她偏偏看上了龙孟和的爹。
从龙孟和的脸也看得出来,他爹长得比黄瞎子好看多了,谁家姑娘看上他都不奇怪。
黄瞎子的娘当然不肯,边关娶妻太难了,何况自己儿子还真心喜欢她。
龙孟和的娘也是烈性子,看上谁就是谁,天王老子也挡不住,村长等老人家压着她低头也不管用,一来二去差点闹出人命。
黄瞎子为了避免争端,带着娘远走他乡,成全了这对苦命鸳鸯。
他表面上并不承认自己的失败,而是口口声声说去承德当探子,为大家开辟财路。
他这个探子当得非常成功,龙孟和的爹带着兄弟们从保镖干到马匪,很快成了事,有了钱,大家才有办法买房子置地往城里迁,娶上媳妇过安稳日子。
黄瞎子让章文龙朝着古北口方向走,不是因为这里有钱,而是这里有他的亲人,他希望章文龙能跟着龙孟和混,这辈子也就吃穿不愁。
他没想到的是,章文龙做到的比他能指点的还要多。
龙孟和手下分成两队,一队纵马疾驰四处搜索,一队径直迎着张大海冲了上去,而蔡武陵这头清理掉拦路虎,也一步步赶了上来。
眼看就要形成包围,张大海早有准备,甩下一队人马断后挡枪子,自己带人钻山入林,逃之夭夭。
众人追击无果,只能鸣金收兵,点检队伍,料理后事。
我方伤的人多马多,弹药消耗更是惊人,拖回来的死者有两个,算不得占了便宜。
铁壁村在山里有一个专门的墓园,黄瞎子陪在他老娘身边,而不远处就是他的心上人,当然,龙孟和的爹娘都在,他还是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可怜大舅。
东门出来就是连片的山包包,王宝善埋在其中一座山下,胡二娘埋在离他不远的一处避风的地方。
所以,章文龙往两人中间一坐,这个山风芬芳,山花烂漫——再凑一个就能打麻将了。
章文龙掏了一瓶酒喝,敬王宝善一杯,敬胡二娘一碗,喝得不亦乐乎。
他从日落喝到日升,从星光灿烂喝到彩霞满天。
他喝得很痛快,但越喝越清醒。
有些事情他一直想不明白,这顿酒喝完,他得到两个答案,第一,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想,第二,想不通的事情,那就做做看。
他纵马归来,带着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兴冲冲劲头。胡琴琴看一眼就明白了,懒得理他,自顾自忙着磨刀准备剁肉包饺子。
他有点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无人理的憋屈,顺手接过菜刀,袖子一捋,坐在磨刀石前仔细地磨。
承德城里,他惯于做这些琐碎活计,在大娘小媳妇跟前骗点吃喝。
胡琴琴心知肚明,看得又好笑有好气,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忽而捧着他的脸,一寸寸抚摸着他的五官和肌肤。
人家靠本事吃饭,他靠脸吃饭——他这么没本事的一个家伙,能吃上饭把王大雀养得膘肥体壮,好像也不错,以后有她在,再生个娃娃扔给他带,这日子坏不了。
他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成了一条砧板上的鱼,大气也不敢喘。
“常春风昨天晚上派人来送信,你爹和小媳妇一直在南门附近军营耗着,应你不去看看?”
“没往古北口那头去,就不用管。”章文龙莫名松了一口气,嘿嘿干笑,“你也不用管,待着没意思他们也就走了。”
他不是心大,是真的觉得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假团长他爹又只是一个瘸子,遭不了什么灾,也干不了什么出格的事。
“你小媳妇也不管?”
“不管,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媳妇,你得管我一辈子。”
胡琴琴轻轻亲了他一口,眼里闪着泪光,抄上菜刀走进厨房。
“今天吃饺子。”
“好。”
有了坚强后盾,章文龙底气更足了,不知所谓地低头一笑,摸了摸怀里的枪,转身离去。
蔡武陵、杨守疆和龙孟和等人拉上大队人马跑了一趟远路,自以为能大获全胜,大振军心,没想到这趟损兵折将,打得如此憋屈,几个人来到关帝庙碰头,你擦你的枪我抽我的烟,一个都不肯开口。
一阵熟悉的马蹄声之后,章文龙冲进来,并没有把众人的不客气放在心上,拊掌笑道:“你们在商量啥?”
也就他还笑得出来!
众人一片沉默,连陈袁愿都不带抬头搭理他。
“我媳妇在包饺子……”
无人回应,有人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不过,没你们的份,我媳妇给他弟弟包的。”
众人这个生气,干脆背过身去,让他跟饺子自己打商量。
章文龙讪笑连连,“我说让大家准备跑路,你们准备得怎么样?”
还是无人回应。
吴桂子看大家实在不像话,起身迎上,“团长,你让我们撤回城里,还有下一步计划吗?”
撤回城跟章文龙没多大关系,不过,章文龙细细一想,反正要撤,早撤晚撤都一个样,正好大家蹲在城里过两天安稳日子,成天趴在村子土旮旯里多冷啊!
章文龙很利索地说服自己,冲他直乐,“老吴,你看不如这样,我们一边摆出守城的架势,一边给黄师长送个信,问他撤的时候想不想捎上我们。”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黄师长刚从古北口吃了败仗退到南天门,天天被飞机炸炮弹轰,打得正要命,这信送上去,不是暗示黄师长做逃兵吗,别说黄师长饶不了他,前方将士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蔡武陵觉得再不出来救场自己的脸也丢光了,只好起身拍拍桌子,“团长,你要是有什么跑路的好主意,不妨提出来,让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众人兴头也来了,陈袁愿笑道:“是啊,我们虽然做好跑路的心理准备,怎么跑,最好还是由最会跑路的团长拿主意。”
他明明说想打回东北来着!
这跟昨天晚上说的可不一样!
章文龙盯着陈袁愿一脸诚恳的笑容,记忆发生了些许的错乱。
“团长,请吩咐吧!我们听你的!”吴桂子走到他面前,笑容可掬,还小小敬了一个礼。
章文龙乐得一巴掌拍在他肩膀,“就等你这句!”
吴桂子笑容僵在脸上,感觉刚才一时失足,落入一个挖好的坑。
常春风从头到尾就当没看见没听见,低着头擦他的枪。
“我昨天跟王宝善和胡二娘喝了一夜的酒。”
众人惊恐地看着他,觉得他是不是中邪了,要开始说鬼怪故事。
大家果然猜中了,章文龙虽然看起来很清醒,说的都是胡话。
“他们告诉我,承德就100多个鬼子,几百个兵,跟我们这里的人数差不离,我们要是齐心协力,打回承德不是不可能。”
死人不会说话,天知道他从哪里的来的消息,天知道他一个小马倌,哪来这么不切实际的浪漫梦想。
众人有的看天,有的看地,都很无语。
“你们倒是说话啊!大家不是一直想打回承德,打回东北吗,不管这事行不行,我们总得试试!”
陈袁愿撇开脸看向吴桂子,觉得自己是害他发疯的罪魁祸首,羞愧极了。
吴桂子叹了口气,站出来解决这场乱局,“团长,我问你,我们有飞机吗?”
天真无邪的假团长和全场围观群众频率一致地摇头。
“大炮有吗?”
大炮还是有,不过跟这支乌合之众队伍一点关系也没有。
章文龙继续摇头,神色沮丧了很多。
“枪弹,我说子弹,打出一发就少一发,弹药补给有吗?”
屋内沉寂下来。
角落里,龙孟和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