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琴琴挺纳闷,两兄弟在浴室一顿打,按理说大小都得出点毛病,谁知道一个完好无损,早早溜之大吉,一个神清气爽,抱着王大雀当亲儿子啃——要不是知道他这点可怜的本事,她还真以为他打了个大胜仗。
章文龙不说,她也懒得问,现在最紧要的问题不是这几个烦人的家伙,是如何跑一趟古北口,从敌人手里把那几个人弄回来。
半夜,章文龙翻来覆去睡不着,把同样在床上烙饼的胡琴琴叫起来,偷偷拉上王大雀出来,在城里四处游走。
王大雀精力过于旺盛,憋在院子里十分不痛快,撒腿一顿瞎跑,跑到东门才停下来。
星光灿烂,山峦连绵起伏,山峦的底下,葬着他的兄弟王宝善。
他自己人生算是已经圆满,可兄弟孤零零躺在这里,等他们跑回平津,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相聚,在坟前喝一杯。
要说有多深的兄弟情分,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这才是整件事的可笑可悲之处。
两人就是一场有酒一起喝的交情,王宝善拿捏着他和王大雀,到处蹭吃蹭喝蹭女人看,他心里清楚得很,也懒得计较,要不是王宝善,王大雀小命都保不住,何况他也没白当这个干爹,捞到什么好草料都巴巴地跑来送到王大雀嘴边。
就这么一点不尴不尬的关系,犯不着动真格的,王宝善不该拿他这个假团长当回事,跑去鬼子汉奸那头吹牛拍胸脯包揽什么诱降事宜。
正经包揽下来也行,王宝善想了半辈子荣华富贵和媳妇热炕头,大可以弄死他算了,结果非但没娶上媳妇,还把自己搭了进去,他自己觉得亏心,同时也替这傻大哥亏得慌。
还有胡二娘和小河,他就是穷极无聊想找个由头去听人说书,说书的是个天津的江湖人,凶巴巴的,一瞪眼能吓哭一屋子小孩。
说书人能赶他走,总不能跟孩子过不去,能听懂历史古今而且讨说书人喜欢的也就小河一个,是自己沾了小孩的光,胡二娘还把他当恩人,处处讨好他,这么不容易还时常管他吃喝,他也觉得亏心。
还有怀里的美人,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亏心极了。
还有这些兄弟们,他们明知道自己不是这么回事,竟然还愿意留在这里听他假模假式扮演团长。
还有龙孟和,他的马匪日子过得多么自在,自己硬塞他一个副官当,他竟然也傻乎乎认了,拉着一票人在前线出入生死……
这么多的亏心,像野兽一样咬着他的五脏六腑,在谁也不送命的情况下,他真的想做点什么,去纾缓这样的尴尬和疼痛。
章文龙和胡琴琴在东门门口眺望远山良久,王大雀不耐烦,扭头一通疯跑把他们带去北门。
这座城建得真结实,小巷子四通八达,城墙和房屋铺子的墙壁大多用石头垒就,简直比铁壁村还厚,章文龙一边走一边啧啧赞叹,一边搂着怀里的美人心啰啰嗦嗦……
“媳妇,你看看,这墙壁,炮弹应该轰不破吧?”
“夫人,我们吃人家的饭,总得保人家的地方,再说练兵这么久,总有几个能打仗的,你说对吧?”
“二琴,这里牵一条绳子,就是绊马索,是不是能拦住马队?”
“我说,我们跟上头诓了一点弹药,反正跑路也不好带,要不然在这里用掉算了?”
……
胡琴琴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气还是犯困,根本不搭理他,一根裤腰带把自己和他捆在一块,敲敲他的胸脯让他别僵着再软乎一点,眼一闭,舒舒服服缩在他怀里睡大觉。
小巷子四通八达,打埋伏的可能不是没有,章文龙委委屈屈地想,她要是不让打,他还真的不怎么敢上阵,毕竟他连枪都不会使,最后还得靠她救命。
绊马索可以有,但人家打进来也未必是马队,要是车队和坦克,连屋子带人直接碾过去,千万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鬼子影子都没见到,把王大雀摔坏了。
挖地道是不可能的,这块地硬实得很,几天未必能挖出个洞来,再者虽然现在人都走光了,谁家地底下不得藏点东西,东西丢了还得找他们的麻烦。
水淹?枯水时节,没这么多水,引水过来是个大工程。
炮轰?没炮,谁家炸坏了不得找他赔。
……
他想得头疼,偷偷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算是给这趟心乱如麻的夜奔捞点好处。
“我在这里长大,舍不得它变成废墟。”
听到胡琴琴低微的声音,他微微一愣,才发现她并没有睁开眼睛,心头大定,坦坦荡荡在自家媳妇脸上啵了一口,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我知道,我也舍不得,我不会打仗,即便想打,也帮不了什么忙,主意是我出的,百姓是我送出去的,我怕城毁了,人死了,到头来全都怪我。”
“可你还是想打。”
“我就是想试试,我觉得亏心。”
“对谁?”
“每一个,包括你。”
他闷闷不乐地贴在她脸颊,生怕被她瞧见自己的心慌意乱。
常天恩那么漂亮的小伙儿,哭着喊着要娶她做媳妇,她愣是不干。
还有挺威风的蔡武陵,还有见到她眼睛发亮的杨守疆……她一个都看不上,由着自己吃软饭,还舍下温暖的被窝,绑在他身上吹冷风。
胡琴琴贴在他胸膛,大概体会到了这亏心的程度,笑声顿起,叮铃铃的金铃子一般回响在夜空。
“我亏心得很,你不要笑。”
胡琴琴回头,一口亲在他胡子上,被扎得有些气不过,反手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在唇上亲了一口,这才放过他,在他胸口擦了擦嘴,摸了摸滚烫的脸,一直飘飘忽忽的心思蒲公英一般落入泥土。
人生这样短,这么难,找到一个舒适的怀抱,不要再错过。
“我亏心,还很不甘心。”他被这个吻安抚,终于吐露心声。
胡琴琴正色道:“我今晚跟你出来,就是因为我也不甘心,我得想清楚怎么办。”
“每一座城都有它的命运,有的被废置,比如两座路营城,有的人气日积月累,就变成念念不忘的故城,比如我们脚下这座城。”
“父亲跟我说过,鬼子对华北虎视眈眈,越过长城进到平津是迟早的事情。我不会留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但是它只要存在一天,我就会觉得我还有家,还能回家。”
她的声音温柔,随着马蹄声穿过大街小巷。
也许是风太冷,章文龙心中一片白雪皑皑的荒芜。
他开始琢磨一个新的难题:家是什么东西?
马厩不算家,他没有去过的天津和唐山,即便有那个并不认识的亲爹和小媳妇,也不算家。
隋家大院?那是她的家,不是他的,他就算老着脸皮硬吃了这软饭,那也不能霸占这个小院把它当成家,何况现在就要放弃它了。
那什么是家?哪里才是家?
他紧紧抱着她,吐出心里的话,“什么是家?”
这个问题同样难倒了她。
她可以当长城下的云霞镇是家,当从小长大的隋家大院是家,那北平那个小院也应该是家,天津的货栈,她很喜欢随同父亲住在那里,玩游戏捉迷藏顺便打个架,也应该是她的家。
相比较而言,她比他不知道要幸福多少倍。
“我不知道什么是家,有父母亲人的地方,应该就是家。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那,我们的家在哪里?”他的问题又来了。
胡琴琴笑了,“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把他们找回来,我们一起去北平买个小院子,一家人热热闹闹在一起,那就是家。”
“好。”风还是这样冷,他双臂紧了紧,心里悄然热起来。
“还有,大家伙不是为你做事,你不要把这个团长当得太认真。”
章文龙呆住了,“可是……”
“你觉得他们都听你的对不对?”
章文龙迅速点头,到底还知道羞愧,脸上微微发热。
“你可千万别把自己想得太好。我们是为了……”胡琴琴突然苦笑,“走吧,天冷了,回家。”
城里半夜跑马的人没几个,跑的几匹马也个性十足,很容易分辨。
陈袁愿和吴桂子两人正蹲在营房喝酒,遥遥听到王大雀的马蹄声,带着一股莫名的兴奋蹿出来等在北门,一看到马背上连体婴一般的两个,两人面面相觑,觉得此时不该出这个头,简直就是破坏气氛。
可是,见到王大雀这帅马匹不摸两把,总觉得亏……两人还在踌躇不前,王大雀几个蹦跶跑来,在两人面前站定,兴奋地摇头摆尾。
这可是多少胡萝卜和草料加甜言蜜语结交的友情,两人心潮这个澎湃,克制着不要扑过去,因为马上还有一对小情侣。
胡琴琴看得好笑,率先抽了腰带跳下马,“你们来得正好,跟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不要把这个团长当得太认真。”
陈袁愿是章文龙的忠实拥趸,第一个不答应,马也顾不得摸了,叉着腰道:“夫人,话不能这么说,团长要是当得不认真,我们也不能撑到现在。”
面对他的热切眼神,章文龙亏心得更厉害了,跳下马拍在他肩膀,“老陈,谢谢你。不过,我媳妇说不能认真,那就一定是对的。”
吴桂子跟王大雀碰了个头,心满意足,噗嗤笑出声来,“我说,你们较这个真没必要,前面能撑多少天还是未知数,黄师长退回来,有良心的第一个把你收了整支队伍拉走,没良心叫你留在这里掩护,那我们就全交代在这里了。”
章文龙期待地看向陈袁愿,谁知道陈袁愿也不吭声了,他敢做团长的主,上头这些家伙什么德性他最清楚不过,哪个师长的主他都不敢做。
吴桂子叹道:“你别指着跟他有点交情,战场上亲兄弟也得明算账,以往我们碰过过河拆桥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所以呢,你赶紧做好心理准备,兄弟们都听你的。”
章文龙无言以对,觉得肩膀上更沉了,眼巴巴看着胡琴琴,“媳妇,你刚刚吞下去的是什么话?你们到底是为什么跟着我?”
“为了……”
胡琴琴一声咳嗽,打断了吴桂子的话。吴桂子摇摇头,大概也知道大家的目的各不相同,无谓跟他增加烦恼,就此打住。
陈袁愿目光无比真诚看着他,“为了打回东北。”
章文龙瞪大眼睛,觉得他在讲天书。
吴桂子嘿嘿乐了,“团长,别听他的,汤主席大把的钱大把的人和马都没能打回去,想指着你和王大雀,这不是开玩笑么!”
陈袁愿向来不是一个开玩笑的人,章文龙心里有些发凉。
胡琴琴一把揪住他,“这么大冷天把我揪出来,赶紧回去给我捂被窝!”
章文龙嘴都笑歪了,把她抱上马,招呼都来不及打,扭头就跑。
陈袁愿和吴桂子目送他们远走,相视叹息。
陈袁愿苦笑道:“汤主席没办法,张某人没办法,蒋某人也没办法,从上到下,大家心里各自拨着小九九,换谁来都没办法。”
吴桂子拍拍他肩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留不住就算了。”
回到隋家小院,章文龙打开房门,吓得撒腿就跑。
床上被窝里已经躺着一个长辫子姑娘呢!
胡琴琴看他慌不择路的模样,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他撞了什么邪,嘿嘿一声怪笑,把他剥了皮塞进自己香喷喷的被窝,捂热乎才一脚踹出来。
章文龙这个冤!事情是自己先惹下来,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缩到大炕角落睡大觉。
半夜,胡琴琴一脚把他踹醒,隔壁传来高高低低的交谈声——王瘸子耳背,说话声大,王玲珑说话声小。
两人商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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