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每日不是读书,便是和五位大夫谈经论道,或是去附近的山上打猎。有时,他会慷慨地把捕获的猎物分给沿途百姓。但绝大多数时间,他过得和蒲城百姓一样清平。
大暑这天,一名乞丐想赶在拂晓前进入蒲城。郊外,干旱的土地将最后一滴水献给了索求无度的苍天。后者却不知足,仍一个劲地煽点太阳炉中的火焰。乞丐在郊外找了一天的水源仍没有收获。他的嘴唇裂了一道道的口子,就连隐隐渗出的血也被他舔干了。黑色的头发从各个方位随意垂了下来,几根稻草从发丛中冒出来,比任何一根头发更精神。布满洞眼衣服黑乎乎的一片,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他仿佛随便找了一块破布担在身上,尽量遮掩满身疮疾。他周身散发着一股恶臭,沿途的野狗都不愿凑近去闻。
他拄着一节树枝,步履摇晃。接近蒲城城门,行人纷纷避开,生怕被他撞上。人们在他周围五步的地方围成了圈子,随着他的前行移动。他们上下仔细打量着怪人,或是议论,或是嫌弃。蒲城虽然地处偏僻,却也是中国大邦的城邑。如此肮脏丑陋的人,却也是第一次见到。
忽然,乞丐身后起了一阵骚乱。两驾马车激着满地沙土呼啸驶来。将近城门,车上的御者高举皮鞭,口中不住地呼唤叫人快快闪开道路。
乞丐丝毫没有听见身后的骚动。他的眼中只有前方的蒲城,仿佛进了城门就有一汪清澈的泉水等着他。马车卷来的风吹打在他的背脊上,让他稍感舒适无比。这风倒是令他步伐加快,但他仍然直直地走在城门前的主道上。
眼看马车就要撞上了乞丐,御者情急之下,向左侧猛扯缰绳。骏马一阵嘶鸣,与乞丐擦肩而过。可是,乞丐还是被马车撞得摔倒在地。他朝前又翻滚了几圈,伏在地上纹丝不动。马车在乞丐不远处停下,骏马起先仍有些惊吓,但在御者的安抚下,吐了几声粗气,平静了下来。适才被冲散的人群又聚拢在一起,把乞丐和华丽的马车围在中心。
一位公子从第一驾马车上下来,朝乞丐走去。那名公子年龄三十开外,身高八尺,相貌堂堂。一身高贵华丽的服饰更显得他仪表非凡。蒲城内属公子重耳身份最高,可穿戴打扮也远远及不上他。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位公子竟然蹲下身,将乞丐翻转过来。
乞丐虚弱地闭着双眼,只有些许气息自鼻子中缓缓送出。他微微张着嘴,本能地喃喃说着“水”字。公子见状,伸手招呼御者取来一只盛水的皮囊。一股清水从皮囊中缓缓流出,它沾在乞丐的嘴唇上,干裂的嘴唇顿时生起一阵刺痛。紧接着,清水涌入嘴中,乞丐顿时生了力气,牙齿咬住皮囊口,拼命地吮吸着。由于水灌得太猛,乞丐才喝了几口便呛得拼命咳嗽。但他仍是不停地吮吸着清水,仿佛有人就要夺取似的。直到整袋皮囊喝尽,乞丐这才又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公子命人将乞丐抬上另一驾马车,这才继续进城。
进入蒲城,御者一边问路,一边朝城里最大的酒店驶去。近了酒店,御者心里一阵冷笑。原来蒲城地小人稀,城中最大的酒店也几近寒酸。不过地方虽小,店小二却极其殷勤。马车刚到店门前,店小二已经跨门而出,抹布搭在肩上,双手拽住马缰绳,将马儿带往店门旁的拴马柱。
御者下车,先赏了小二,说:“我家公子要在此地暂住几日。这店有多少房间,我家公子全包了。如果店里有客人住,请他们移步去别的店。一切损失,只管找我。”
小二一听来人口气不小,更不敢正眼去看御者所说的公子。他忽而请众人入店,忽而一个劲儿地扭头呼喊着店里的掌柜。一不留神,小二险些被门槛绊了个踉跄。恰逢掌柜从店里迎了出来,两人当即撞了个满怀。掌柜站定身子,一把推开小二,骂骂咧咧地掸了掸衣服,跨出门槛,陪笑道:“不知公子光临,小人有失远迎,赎罪!赎罪!”
公子摆摆手,独自走进了店。进店后,公子突然说:“给车上的公子好好梳洗一番,服侍他去上房休息。”
掌柜抬头一看,就见马车上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远远站着,就能闻到他浑身的酸臭味。掌柜面有难色,刚要开口,御者已经说到:“公子发话,还不快去办?伺候好了,少不得你的赏钱。”掌柜不敢违抗,高声叫唤小二帮忙。
午时初刻,公子正在房中用膳。忽然有人叩门,紧接着,一位公子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但见他皮肤黝黑,面目清秀。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气派非凡。进屋后,那人也不答话,倒头就拜。公子赶紧上前搀扶。那人再三推辞,终于肯落座。两人分宾主坐定,那人这才说到:“乞丐本是一条贱命,如何值得公子相救!”
“我观公子气宇不凡,举手投足间又合礼数,想必公子不是普通的乞丐吧?在下多曾听闻天下虽大,奇人隐士最难寻觅。公子沦落至此,必有难言之隐。”
那人羞愧地以衣袖颜面,不住地摇头感慨。“公子这么说,真折杀了在下。听公子口音,像是秦人。”
“足下也不是晋人。”
那人紧握拳头,像是做了个重要决定。“在下得蒙公子相救,如今还有个不情之请。在下斗胆,愿与公子结为异姓兄弟。”
公子听罢,顿时来了兴致。他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问到:“足下不问我是何人,便要与我结拜?”
那人笑道:“公子不知我是何人,却也仗义相救。”
两人叫小二搬来香烛祭品,在房里结了异姓兄弟。公子今年三十有三,那人虚长了一岁,公子拜他为兄。
结拜已毕,公子命小二重置酒具,兄弟二人推杯换盏,聊得好不欢快。酒至半酣,那人问到:“愚兄听贤弟名唤任好,可是秦国世子任好?”
嬴任好点头道:“正是愚弟。兄长是子禽氏的后人,但不知与昔日王子颓身边的大祝子禽跪是否同宗?”
嬴任好一番话像是说中那人要害,只见他长叹一声,低头连饮数杯。原来这位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从王城中逃脱的子禽赜。
那日王城中兵荒马乱,处处都挤满了百姓和士兵。子禽赜得知父亲死于乱军中的噩耗后,即要自刎。亏得侍从劝阻,这才保住性命。主仆三人弃车改为步行,来到王城西门,正逢西门大开,边伯、詹父带队驱赶纹牛通行。城门两侧的军卒得到命令,必须令纹牛先出城。他们挥舞长矛,驱散想要通过城门的百姓。侍从抬眼张望了一番,猛地拽住子禽赜,钻入了牛群。他们猫着腰,一步紧一步慢地随队伍混出王城。出了王城,子禽赜这才发现童子尚在城内。眼见再也回不去城,只得跺脚哀叹。侍从宽慰了他一番,两人便投小路朝西去。
“这些年我们主仆二人一直在晋国游历,因四处张榜捉拿子禽氏,我俩只得隐姓埋名。后来,我们变卖了身边物品,还是难以维系生活。一日,义仆在山中打野味,不慎失足坠崖。愚兄这才一人流浪至此。”说着,子禽赜不禁落了眼泪。嬴任好心中也是难受,料想子禽赜这些年来所受的苦绝不再少,能撑到今时今日,实非易事。
接着,子禽赜又说了在晋国游历时的见闻。嬴任好听得极是真切。后来又聊到治国之道,嬴任好但有发问,子禽赜都能对答如流。两人不觉聊到半夜,这才撤席休息。自此,嬴任好与子禽赜便在蒲城住下,每日对席,高谈阔论。
光阴荏苒,一晃到了立秋。蒲城登时凉爽了不少。这一日,嬴任好来了兴致,邀子禽赜一同上山狩猎。两人备齐弓箭,乘马带着仆从,径投城南豹子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