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有人吃了顿年饭。
众人喝空了十几个酒坛子,摇摇晃晃回去后倒头就睡,也没人听到异常声响。直到第二日中午,方有一声尖叫响彻整座屋宅。
丫鬟小翠满面惊恐,连滚带爬跑出东厢房,疯了一般,甚至连路都不看,直直冲进了水里。其余人听到动静赶来,也被眼前的情形骇得说不出话,一条粗重的血痕从院内一直长长拖到院外,满身是血的人僵直趴在地上,手指深深抠入泥地,面上身上的肉都掉了大半,靠着发间的桃红簪子,才有人认出是邱子辰的贴身丫头小红。
“那大少爷呢?”陆追问。
“大哥依旧在呼呼大睡,嘴里,脸上,被褥上,房间里,到处都是血迹,他却像没事的人一般。”邱子风道,“后来娘亲便下令,用寒铁链将他锁在了地牢里,免得又生出事端。”
“叶谷主听过此等症状吗?”陆追问。
叶瑾摇头:“不好说,若是因毒蛊出现了幻觉癔症,做出什么事都不意外,得看过诊才能知道。”
“实不相瞒,在丫鬟刚出事那日,我便派了家丁去日月山庄请叶谷主,回来却说谷主不在家。”邱老夫人道,“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恰好谷主来了这梧桐镇,自然无论如何也要请来。”
“今日要看诊吗?”叶瑾问。
邱老夫人道:“若谷主愿意,自是求之不得。”
“走吧。”叶瑾道,“早些看完,我也好回日月山庄。”
陆追与陆无名自然也跟了过去。
山庄内的地牢看起来已经颇有年份,沿着湿滑的台阶走下去,几次都险些跌倒,空气中混合着苔藓与*的味道,叶瑾从衣袖中扯出一块帕子捂住口鼻,想了想,又扯出来一条递给陆追。
一阵狂躁的吼声隐隐传来,如同来自深渊的困兽。
邱老夫人示意众人燃起火把。
四周亮堂起来,映照着前方一道铁门,而在这扇门后,有一片幽深的地下湖,细看水中不时闪过幽幽光泽,是一条条行动缓慢的巨鳄。而在湖水最中央搭建的高台上,正用铁链捆着一个人,想来便是凤鸣山庄的大少爷,衣衫褴褛,面目狰狞。
江湖人提起邱子辰时,虽言辞不屑,却总归也是羡慕居多,都说年少潇洒一掷千金,谁会料到居然会沦落到此等境地。
陆追看了眼叶瑾,看对方那狂躁的架势,这要如何看诊。
叶瑾捂着口鼻进了水牢,憋起一口气,纵身跃起飞向高台,刷拉扬开一包药粉,洒下一片绯红色的烟雾。速度极快,快到旁人还未看清,他已经回身稳稳落到了地上。
……
陆无名心中吃惊,都说叶瑾是神医,却不料功夫也不差。
再观那邱子辰,已经瘫软在了高台上。
“把他抬下来吧。”叶瑾拍拍衣袖,“先回房再说。”
邱子风答应一声,亲自上前将大哥扛了下来,下人赶忙抬来担架,帮忙把人放上去。
邱子辰在昏迷中歪着头,露出脖颈处一片浅淡的纹身。
旁人没注意,陆追却猛然一惊。
他认得那纹路,甚至再熟悉不过——先前在萧澜身上,已经见过了许多次。
陆无名道:“回去吧。”
陆追答应一声,心里拧出一个死结。
另一头,萧澜正坐在高处,看着月色与星光出神。
身后传来脚步声。
萧澜并未回头,只是道:“姑姑。”
鬼姑姑道:“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萧澜笑笑,“今晚月亮很亮,明日该是大晴天。”
鬼姑姑伸手摸了摸他的脖颈,那里曾浮出过纹身。
萧澜撑着站起来。
“我没骗你,关于合欢情蛊的事情。”鬼姑姑道,“若你不放陆明玉去日月山庄,那你的毒,早就该解了。”
萧澜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姑姑。”
“你怎么这么傻呢。”鬼姑姑叹道,“这么多年,陪着你的人是谁,一手养育你的人又是谁,陆明玉与你娘一出现,说几句好听的,就至于让你连命都舍下?”
“可姑姑想将冥月墓交给我,也是因为我做事沉稳,不是吗?”萧澜道,“不过姑姑放心,我绝不会听谁说的好听便信谁。”
鬼姑姑看着他未说话,眼底却有些失望。
萧澜又道:“姑姑打算如何处置裘鹏?”
鬼姑姑道:“先带他回冥月墓罢。”
萧澜点头,只道:“姑姑早些休息。”
但心里却知道,按照鬼姑姑以往的行事风格,裘鹏现在既已经成了废物,鹰爪帮的弟子又已悉数归属冥月墓,对一个没什么用的废人,顶多给个全尸已是慈悲,一路颠簸带回冥月墓,还当真没有过。
唯一的解释,便是裘鹏知道某个秘密,这是他唯一保命的筹码。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风声飒飒,吹在面上并不冷,他也并不怕冷。
怕冷的,一直就是另一个人。
萧澜笑笑,手里握着那朵红玉小花,继续靠在树上看着远方。
他的小明玉,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
陆追正站在邱子风床边,看得仔细认真,宛若叶神医的小学徒。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叶瑾收回手指,眉头微微结在一起。
“如何?”邱老夫人问。
“像是没什么异常,却又像是有太多异常。”叶瑾答。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没听懂这句话是何意。
“这种脉相,我还是头回见着。”叶瑾看了眼床上的人,“怕是要仔细想一想,才好给老夫人一个答案。”
“是是是,有劳神医。”邱老夫人点头,心中虽说失望,却也知道这是全江湖顶尖的神医,也是邱家唯一的活路。
“那还要将大哥锁回水牢吗?”邱子风问。
叶瑾摇头:“那药够他睡足两天了,暂且留在卧房吧。”
邱子风答应一声,下令家丁加强了这处小院的防守。
经过这一番事情,众人出门时已经连东方天际都露出了亮光。邱老夫人歉意道:“诸位快去歇着吧,这一夜真是怠慢了。”
“还有件事想问夫人。”陆追道,“我们在进城时,城门口贴着榜文,说山庄内被飞贼偷了东西,可与大少爷有关?”
“这倒没有,丢东西的人是我。”邱子风在旁道,“是个挺重要的小物件,所以就报了官。”
陆追冲他笑笑:“原来是这样。”既然是邱子风丢的,另半句话他也就没再问,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邱家二少爷有些天然的……不招人喜欢。
一路回了小院,叶瑾呵欠连天倒头就睡。陆追躺在床上,却是困意全无,满脑子都是邱子风脖颈上的纹路——那本该是冥月墓中才会有的东西。而再想起那些墓葬品,便几乎可以断定,这凤鸣山庄与冥月墓间,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至于是误打误撞阴错阳差,还是有人在背后存心指路引诱,将这一切都串联在一起,就要花一番力气去查了。
陆追翻了个身,趴在软绵绵的被子上,继续想不知此时此刻,萧澜在做什么。
八成在睡觉,八成已经早起在赶路。
于是眼底的光也温柔起来,暂且将烦心事都抛在了脑后,扬着嘴角睡了过去。
天色渐渐发亮,山庄内却很寂静,只有扫地的仆役早早就起来,推着小车在花园中穿行。
一个黑影蛰伏在暗处,看着面前一群人走过,咧开嘴无声笑着,阴森的,诡异的,厚重的毛发覆盖在身上,遮挡着深浅的伤口与狰狞的面容。
它是食金兽,是蝠,也是季灏。
已经活了数百年的怪物,利用别人的身体,利用巫蛊的药物,利用人性的贪婪,在墓穴中一代一代活下来,是一个人,是很多个人。
蝠看了眼那重新长出指甲的双手,对这副身体简直爱到发狂。他从未侵占过这么完美的宿主,武功高强,年轻,健康,同时自私而又疯狂。
他甚至有些后悔,先前为何要花费那么多的经历,在一群乌合之众中挑出那窝囊而又没有的刘成。早知如此,就该直奔北海,引诱季灏堕入魔道,或许还要比现在更加强大一些。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蝠有些不耐烦,骂骂咧咧往外看了一眼。
一个人影恰好停在他面前,一笑:“怎么,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