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劍破飛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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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園將芫胡不歸，千里從軍為了誰？“

    帷外一陣歌聲傳來，接著又是連綿低唱道：“沙場壯士輕生死，十年征戰幾人回，幾人回“

    檀木香爐中，一縷輕煙裊裊昇起，直到天花時飄散成雲，餘下絲絲薄霧迴蕩樑間。山中連綿的楚歌聲依舊悲涼蕭索，隔着千千萬萬里，緩緩回到江水另一岸，不想人間已暗換了幾回風景。

    項羽低沉的嗓音自喉間吐出：“愛妃啊愛妃，敵軍多是楚人，定是劉邦已得楚地，孤大勢去矣！“

    一陣銅鑼叮噹之聲急如律令，虞姬走前一步道：“此時逐鹿中原，群雄兵起，偶遭不利，也屬常情。稍捱時日，等候江東救兵到来，那時再與敵人一戰，又豈知鹿死誰手？“

    又豈知，鹿死誰手？

    嘆聲甚輕，項羽只模模糊糊的聽懂了些許。他抬頭看向雅座上新設的座位，席上燈光昏暗，只依稀見是個女子身影，微感詫異，接著唱道：“妃子啊，你哪裏知道，前者各路英雄各自為政，孤家可以撲滅一池再戰一池，今各路人馬一起來攻，這垓下兵少粮盡，是萬不能守。八千子弟兵縱然勇猛剛強，怎奈敵衆我寡，難以取勝。孤此番出兵，與那厮一戰，勝敗難定啊，妃子！驀地心中湧起一陣悲涼，勉強唱罷一段，喉間似被哽塞了作不出聲來。

    十多年前，台上的項羽名叫項小白。名字很俗氣，因為他一家子全是沒讀過書的農戶。夷人愛取兒子的名字叫小白，是數千年前傳下的風俗，寓意相傳是希望兒子日後成才。後來他到城裏上學，知道小白是齊桓公的乳名。齊桓公的妻子是夷人，據說他自己都有夷人血統。夷人大概覺得齊桓公是他們族中的大英雄，為少數民族爭光。你們漢人的大王，身上流着我們的血，那你們怎麼能瞧不起蠻夷？

    在村子裏一聽到有人喚“小白！“，就有二三十道聲音答應。只可惜這些小伙子們都沒能熬到成才的一天。那年他回鄉過冬，剛走到村口，但見村裏烽煙四起，一所所草屋、木屋嘩啦嘩啦地燃起火來。他那時雖只十五歲，可也知道家中出事了，當下直跑入村。沿途見家家戶戶一片狼藉，屍橫遍野，其中就有隔壁陳家的三哥、村北賣酒的小白叔在。

    項小白那時候顧不了這些，只是向家門跑去。他爹死得早，是娘一手拉着他長大的，他家裏亦只這一個親人。甫到家門前的小路處，看到屋頂正冒起沖天火焰，門外一桿丈許來長的長矛直插入雪中，從母親的前胸直穿至後背，乾涸的血跡染滿了胸膛。

    項小白胸口像被大鐵槌重重打了一擊，雙膝跪在地上，想哭卻哭不出來。嘶喊聲到了喉間，化為空中一縷薄霧，隨即又落到雪上無影無蹤了。

    在那一年，京城以北的一片小農村幾乎都遭了劫，尤其是在天津城外圍，沒有城牆保護的村落。霜降之時，高麗的十萬輕騎兵越過了邊界，據說其中還混雜着大漠上殘存的馬賊。鮮血染紅了北彊蒼茫雪地，不計其數的平民喪生胡兵彎刀長矛之下。這陣野火冒起來快，去得也快，待得宗持國的大軍到來，高麗部隊已撤至數百里外，遺下一座座廢墟，和堆積如山的屍骸。

    項小白無時或忘，那天他站在難民營的人群中，目睹宗持國以堂堂護國大將軍之尊，向北地流離失所的難民們下跪謝罪。

    “本將戍邊不力，致使賊寇擾民亂境，理應負上全責。“宗持國臉上露出沉痛的神色。“我在此立誓，只要尚在任上一天，必然竭盡所能，為各位昭雪此恨。“

    鄉民間傳言，宗持國出征前糧餉遭劫，以致耽擱了十數天才從大沽口開至。

    後來項小白回天津城上完了學堂，在江湖中渾渾噩噩混了幾年。某次他與一衆地痞流氓在城東花天酒地，酒意上湧，即席引吭高歌，適逢天津聯聯主杜乃堂在隔壁廂房宴客，這一下子端的是一鳴驚人。項小白從此藉着一口好嗓子，在天津劇團中扶搖直上，現已是杜聯主彩衣酬賓時必備的紅角。

    在圈子內混得幾年，達官貴人可也見過不少，耳聞的流言自然也真確多了。這些年他在台前幕後溜達，閒言閒語禁也禁不往，自行鑽入耳朵裏去。有人說，那年宗持國慶下的運糧隊確是出了事，卻是剛出發就被朝廷特遣的漕運使硬生生截在嘉裕關外。朝廷發下一紙詔令，指得訊糧草中暗藏大批乘便送往天津水路的鴉片，要逐批留下細查。結果證明是一場誤會，可糧草滯留多日，宗持國的部隊自然一直未能成行。

    有分教：時間不等人。這大好機會一去，從此再不回頭。宗持國一心要率軍遠征高麗，連月來送到中書省的奏章怕得擠滿三大張八仙桌。三個月下來，皇帝想是看膩了他什麼“一雪國恥“啊，“蕩寇安民“啊這一套千篇一律的腔調，發下了一篇詔令回應。令中直斥宗持國“辦事不力，致使邊亂頻生“，又指他“為逞一己之快，意欲輕啟邊釁“，在文末隨意找了個因頭，就打發宗大將軍回鄉種田去了。不過話又得說起來，先帝御內整整二十二個年頭，尚是破天荒第一回特別發令回覆奏章，與日常紅筆一揮，批曰：“知道了。“就了事的作風大異其趣。能得聖上青眼有加，費神特發一詔、蓋印再遣人送至將軍府，宗大將軍也真足以自豪了。

    項羽腦中思緒紛紜，雙唇緊閉，呆立當地。一時間場內寂靜無聲，台上台下十數道目光都投在他身上。

    天津聯主杜乃堂正在雅座上觀戲，見狀眉頭一皺，暗忖道：“這可糟糕了，平日倒不見他忘過戲文，怎麼偏偏在今天出亂子？“

    倏然一陣掌聲打破了靜寂。杜乃堂身邊一道人影站起，只見此人面目如畫，身上一身大紅寛袍，袍邊袖子均鑲着金邊，一頭柔順黑髮披在雪白頸上。

    “一曲起時百鳥齊鳴，曲終卻不免殊途而去。“紅袍少女道。

    “不如就此作結，以為日後之思罷。杜聯主意下如何？“

    杜乃堂舒了口長氣。“齊小姐見解新穎，此曲就到此作結吧。“

    項羽在台上作了一揖，向諸客問過安後就走下台來，見那紅袍少女與杜乃堂耳語一陣，就有天津聯的會衆捧着一大盤銀子跑到台後，分發給戲班中人。項羽知道這是紅袍少女的打賞，但見人人手捧一大錠銀元寶，每錠至少重十多二十兩，不禁暗暗納罕，心道：“此人出手可真大氣，不知是誰家的千金小姐？“

    常人看戲，打賞不過圖個兆頭，縱是達官貴人，往往也是拋兩三錠銀子上台就當了事。十多二十兩銀子，那是一戶尋常人家兩三個月的花費了。

    卻見那紅袍少女走了過來，暗暗把一錠金元寶塞進項小白手中。項小白低聲道了聲謝。紅袍少女微笑道：“先生唱得甚好。“項小白拱手道：“不敢。小人這點微末唱功，實不足辱齊小姐清聽。“

    杜乃堂大笑道：“小白太謙了。不錯，不錯，回去我得好好賞你。“

    項小白輕聲道：“先謝過聯主。小人身子有點不適，不知“

    杜乃堂笑着擺手道：“行了，行了。你為這一台戲足練了三天三夜，原該好好歇息。回頭我喚大夫到你家裏瞧瞧。“

    項小白作了一揖，行出大門。行經紅袍少女身旁時，他緩一停頓，說道：“今後之事，還請齊小姐多多掛心。“

    紅袍少女不明其意，微笑道：“一定一定。“

    直到項小白身影遠去，齊無歡尚自不覺那一句話，就是離別的告白，把往後一個世代的命途安置在肩上。

    項羽和虞姬間，從來無需多餘說話。要赴死，要自刎，其實彼此心裏明白。

    霸王，別姬。

    當夜，彩雲閣，齊無歡大醉。

    她想不明白那句話，只是心上感到一股無名重壓，不醉不快。眼見她已飲盡一石酒，杜乃堂忍不住說道：“齊小姐，寒舍別的沒有，好酒卻多的是。不如待明日在下恭迎小姐上門，點評點評如何？這酒質劣，喝之無趣。“

    齊無歡搖了搖頭，笑道：“杜聯主，不聞齊無歡千杯不醉？“

    齊地三大紈絝，武定商家堡那位商少門主若穩居榜首，齊無歡就敢稱第二。名門世族出身紈絝與河朔近年如過江之鯽冒起的小門小閥少主層次大不相同，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是不用說，醫卜星相、三教九流都要有所涉獵，才算是一流的風流人物。其中魏晉古風，講究的就是無底酒量，八斗黃湯下酒面不改容。

    只是齊無歡此刻紅霞滿臉，目光迷離，說是未醉，誰信？她一雙白嫩小手按在桌上，說道：“當年商家那個狂子，在臨淄城中一刀斬了阻她狂飲的奴僕十三人，杜聯主，可聞此事？“

    但凡名門子弟，縱然平日如何裝作謙恭下士，骨子裏定有股不把天下人放在眼裏的狂傲。齊柔雪說道天下狂氣一石，齊無歡獨佔八斗，言辭中褒貶俱有。齊無歡在臨淄城中橫行霸道，就是總督府上公子也敢一手扯着在地上曳行，實在比那位自詡一刀鎮九州的商家狂兒差不了多少，怪不得足可齊名齊地三紈絝。另外同在榜上那位就顯得相形見絀了。

    然而杜乃堂貴為天津聯主，雖說出身寒門，家世不彰，經過三十年真刀真槍的厮拚，現今也已成為一方豪雄，掌控天津海路經商命脈。昔日無二齋主在世之日，尚自與杜乃堂兄弟相稱，如今卻被這豎子隱隱比作下走奴僕。

    換了常人，豈能咽得下這口氣？

    然而杜乃堂只是苦笑一聲，為齊無歡倒了杯酒，說道：“即是如此，在下就不礙小姐雅興了。“

    齊無歡接過杯來一飲而盡，忽然大笑而起，拍手唱道：“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復還來，與君共進杯中酒，杯中酒“

    杜乃堂見她酣醉之餘東搖西晃，在廂房中來回走動，步履不穩，一交跌坐在搖椅上，不禁動了乘機殺卻的念頭。泥人也有土性兒，何況杜乃堂在黑道上一路打拼上來，原本就是心狠手辣的貨色。自當日率衆迎齊無歡入城，自己對齊無歡百般諂媚討好，就對老子也沒這般恭敬過，無非是求齊柔雪簽下來一張商隊入齊免稅的許可。不料這人狂名不假，言語間句句透着不屑輕蔑，從來就沒把自己和天津聯放在眼裏過，他日在齊閥手下討生活，待遇不會好到哪去。

    當然這不過是腦中想想罷了，杜乃堂怎麼敢一時意氣，便與齊閥結下死仇？當年春秋六閥會師葵丘，與三十萬西秦鐵騎血戰函谷關，一路上秦境灑落頭顱百萬，三十萬秦騎只剩殘部三千。那西秦霸王何等不可一世，也被齊王一掌打落飲馬澗，從此秦地荒蕪二十年。那時杜乃堂方當壯年，對那位為燕王扶靈入燕地的年輕齊王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若不是宗持國一場高麗復仇戰打不成，解甲還鄉，他早就半路出家投身軍旅，說不定此刻已成本朝大將了。

    當年一戰，六閥雖然死傷慘重，近年又為朝廷新法新法所限不得蓄兵，威勢猶自不減當年。六閥之星夜學院於澠池，與同城聖鳳學院並稱武林二名門，門下三千子弟兵，等若是楚閥少主楚縱情的私人軍隊，而楚小姐恰好又是齊無歡的大師姊。誰敢碰齊無歡毫髮，就是和齊楚兩大閥過不去。區區一個地方幫會的首腦豈有如此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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