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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沟壑纵横,木讷的对她们点点头,自个儿夹两块肉,拐了拐老二,端着饭碗去厨房吃了。虽然是好心,想让黄柔别那么放不开,可黄柔却更尴尬了。

    只有幺妹那小馋嘴,怡然自得。

    她坐在高高的大板凳上,晃荡着两只小胖腿,眼瞅着腊肉。今儿这俩硬菜,她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呢,白活了她的三百年诶。

    顾老三看她嫩嫩的娃娃脸上总做出大人表情,也是好奇得很,“你是要吃肉吗?”

    胖娃娃猛点头,妈妈说了在别人家里要懂礼貌。

    顾老三夹起一块肥的,想了想又给换成瘦的,小姑娘嘛,估计不爱吃肥的。

    谁知幺妹猛摇头,“我要肥肥的叔叔。”不待他问,她已经主动龇开嘴巴,露出稀稀落落的小牙齿。黄柔怀她时营养不良,出牙时也没补钙,她的牙齿比几个姐姐小得多。

    牙齿一小,牙缝就大,吃啥塞啥,尤其瘦肉那是逢吃必塞。

    顾老三哈哈大笑,那小脑袋一转,一副“我不跟你计较”的表情,可把他一颗直男心给萌化了。这么好玩的丫头,她妈教得真好。

    视线转过去,正好看见黄柔莹白的脸,在昏黄的油灯下,竟然是说不出的温柔和美丽。

    还是跟以前一样啊……不,准确来说比以前更美丽。

    以前的她,是小兔子似的柔弱,刚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被大老爷们的荤话弄得抬不起头,被小伙子们的口哨声羞得双颊绯红,被好友设计得只会掉眼泪。

    现在的她,是一个自信的母亲。

    听说崔建华死讯的那一刻,他真想看着她的眼睛说:那换我来保护你吧。

    她本是莲花一样高洁、美丽的人,她应该继续上大学,穿着洋气的裙子坐办公室,看报纸喝咖啡,而不是在这牛屎沟浪费青春。

    顾老太把儿子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既欣慰,又遗憾。欣慰的是他这么大年纪终于知道看女人了,再不看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有问题了。可看谁不好,偏看小黄老师?

    崔建军死了这么几年,黄柔的品行她都看在眼里,人是个好人。老二正好没说上媳妇儿,她也有心把她跟老二凑一对,反正幺妹一丫头,以后好好打发一副嫁妆就行,比那些带儿子的寡妇强多了。

    可谁知老二那死木头,无论她明里暗里怎么劝,他就是一句“你别乱点鸳鸯谱”。

    说谁乱点鸳鸯谱呢?老三可是顾家的骄傲,马上就能当连长的人,不说娶大官的闺女,怎么也得是个文化人吧?也不对,黄柔也是大学生,也有文化,她纠结的是她的寡妇身份。

    总之,非黄花大闺女配不上自家儿子啊。

    这么想着,也没一开始的热情了。

    黄柔心思细腻,很快发现,只浅浅的吃了几口饭菜,就说吃饱了带幺妹回家,怕家里人担心。

    天还半亮,月亮已经升起,四周是青蛙“呱呱呱”的叫声。趴在妈妈背上,幺妹摸着圆鼓鼓的小肚皮,“妈妈,长腿叔叔真好,我喜欢长腿叔叔。”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先不还一脸不乐意嘛,怎么这么快就当小叛徒啦?”

    “嗝……叔叔给我肉吃。”当然,她尿叔叔头上,叔叔也没怪她呢,跟三伯一样好。

    黄柔又笑了,“能给肉吃的人太多了,那你岂不是要见一个喜欢一个?”

    幺妹一想也是,反正谁给的肉最多最好吃她就最喜欢谁吧。

    过完六月,时间似乎过得更快了,因为天越来越热,下午一点到三点之间不用上工分,晚上下工时间延长到八点,回家吃过饭就睡,没时间家长里短,幺妹也没八卦听了。

    没有八卦听,又不让她去河边继续找大项链,小地精闲得只剩吃土了。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大伯又给换了一堆新土,味道虽然没以前的好吃,但对修灵有很好的效果,到稻子成熟的时候,她终于又能听见小草草说话了。

    当然,作为小地精,对时间是没概念的,只知道植物的青赤黄白黑生长化收藏,她通过金黄色的植物颜色推断,现在应该是丰收的季节。

    “我又可以说话啦小兰兰!”

    “我要跟你聊天,聊一个星期那么长!”

    翡翠兰伸个懒腰,慵懒的半闭着眼,“哦。”

    “你……你就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像小秘密呀,听来的小八卦啦,它们的耳朵最灵啦。

    “我又不像茅坑边那位。对了,前几天又发了几苗,给分开一下吧,太挤了。”

    幺妹扒开它的根脚一看,松软潮湿的土皮上果然多了四五个嫩绿的小芽芽,加上原来的五个,已经有十一苗啦。

    正好二伯在家,在院子四个角落分别移植两苗,相信不久的将来,就会长出一溜儿的兰草。幺妹蹦跶着这儿看看,那儿瞅瞅,总觉着还缺点啥。

    对了,花花。

    对于身后忽然多出来的两条小尾巴,王二妹也没当回事。她背着一只竹篓,手拿镰刀走在前面,一路走一路割猪草,挑着人少的地方,拣着肥嫩的鬼针草,鹅肠菜,苜蓿草,野油菜,很快割满一篓。

    幺妹和春芽提着小篮子,找鹅爱吃的水虱草。

    两只小鹅子已经有她们高了,光滑洁白的羽毛,黄红色的嘴唇,翅膀一扇能当扫把用,吃得也多。但家里没多余的玉米喂,只能让她们出门打鹅草,切细用麦麸皮拌匀,也是不错的鹅料。

    料喂得好,鹅长得更快,“很快,它们就能下蛋了呢!”

    春芽跟着“蛋蛋蛋蛋”的叫,幺妹有点着急,姐姐怎么还没学会说话呀?妈妈说等她学会说话就不会慢吞吞的了。

    其实,她知道有一种东西可以帮人学说话,老地精说叫“益智仁”,如果姐姐能多吃一点儿的话,说不定就会说话了?到时候就有人愿意跟她玩了呀。

    “红薯爷爷,你好吗?”

    高大的红薯藤动了动叶子,“来啦,好长时间没见你啦。”

    可终于有人发现她消失了,幺妹打开话匣子,把她还能记得的最近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当然,她可是聪明的小地精,不该说的她一个字也不会说。

    红薯苗们听得兴致勃勃,唧唧喳喳,对她描述的落水洞奇妙世界反应不一:少数半信半疑,毕竟这世上还有许多红薯们去不到的地方,万一真的天外有天呢;多数则压根不信,牛屎沟怎么会有彩色的鱼?

    “是真哒,我看见哒!”

    老红薯捋了捋花白的叶子,“嗯,我相信,但这样的话不能再跟别人说了。”这世上最贪,也最不可测的莫过于人心。

    “好。”

    烤红薯见她小脸憋得通红,视线飘忽不定,笑道:“是不是有事问我?”

    “嘿嘿,红薯爷爷真聪明,您知道益智仁在哪儿吗?”

    “益智仁……”老红薯陷入沉思,这东西他有印象。“大概二三十年前,有人来采药还采到过,就在这座山上,但这么多年伐的伐,烧的烧,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你问来做什么?”

    幺妹悄悄指指兀自玩泥巴的春芽姐姐,“我姐姐没学会说话,我想让她快快学会,这样就能一起出门玩啦。”

    老红薯点点头,这倒是个好孩子。

    托生在这样的人家里,也是崔家人的福气。

    幺妹肯定要上山找益智仁的,但走了两步忽然发现不对,红薯苗里多了几株不一样的植物。红薯叶子是桃心形和三角形的,可那几个叶子却是椭圆形,一枝长四个叶,还是对称的。

    “这是什么呀?”她没见过的植物也就不知道名字。

    红薯苗挪了挪身子,“不知道,这家伙老说自己是大花生,天天叫脚痒,怕不是得脚气了吧。”

    花生……这名字小地精听过,听说是要在很远很远的山东才有呢。

    那几株花生终于从“人类幼崽居然能听懂笨红薯说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争着道:“我们是花生,大花生,很香的大花生哦!”

    幺妹蹲下身子闻了闻,“不香呀。”

    “笨蛋,是我们的果实香。”

    幺妹撬开土壤,发现它们脚底下真的有十几个白白的圆鼓鼓的小果子,是有股清香味。

    “这里的土质不适合我们生存,脚痒得很,如果你能帮我们挪窝的话,结的果都给你吃怎么样?”

    幺妹咽了口口水,吃花生她可以。于是,带来的镰刀派上用场,“坑坑坑”几下,就把花生们连根带土的挖起了。花生最喜欢沙土,可哪儿有沙土呢?

    对吃的,地精和人类一样,一贯是无师自通。幺妹拨开白鼓鼓的壳,露出红红的米米,再把薄薄的红皮撕掉,嘎嘣脆,“喔,真好吃!”

    春芽也学着吃了两颗,刚出土的花生是清香的,还带着股淡淡的甜味,而且越嚼越香,比蚕豆可好吃多啦。

    家里只有妈妈在,幺妹觉着把帮花生找新家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妈妈她放心。而黄柔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石兰省居然能长花生?这几年花生还未大力普及,除了东北和山东,种的地方可不多。

    野外也能长花生?

    而且,果壳饱满,里头的花生米又大又红,还长得挺好?

    这边的农民还不知道这东西,如果悄悄种在院里的话,别人见了也只会当野猪草,“幺妹真乖,明年给你做卤花生盐水花生和花生酥。”

    光听,两小只就流口水了,明年应该很快就到了吧。

    黄柔虽然比不上男人力气大,但她会用巧力,花了一天时间从河滩上背来好几篓沙土,挑着肥沃潮湿的铺在院角,外头用红沙石围出七八工分高的围栏,再把花生苗栽下去,彼此间隔开。

    绿绿的四叶花生迎风招展,脏脏兄弟二人组看见,都以为她们栽的是花,回头又找杨老太闹,也要一模一样的“花儿”。

    给杨老太一大巴掌呼的,“玩玩玩,一天就知道玩,看看人家那些臭丫头,不是捡鱼就是捡虾的,咋不见你们往家里搂点啥?”

    兄弟俩吸了吸鼻子,他们也想啊。甚至每天尾随在能捉大鱼的崔春晖身后,却只眼睁睁看着她一个猛子下去就是一条鱼,他们连屁也捞不着。

    正巧,隔壁传来“嘎嘎嘎”的叫声,一想到昨儿看见的白白的大肥鹅,胖得沉甸甸的肚子,不知道里头装了多少蛋……杨老太更来气了。

    一只鸟换两只鹅,也就这俩蠢蛋能干出来。

    关键那臭鸟还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他们玉米谷子的喂它,它吃饱喝足翅膀一扇就飞隔壁去了,有蛋下隔壁,有屎也屙崔家茅坑,她真是……真是太气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杨发财升官了,上个月刚当上治安队副队长,还被选拔到县里参加治安整顿专项行动,配合公安抓投机倒把抓流氓,就算在县城那也是有牌面的人。

    杨老太“呸”一声,得,晚上发财回来还不知道给带啥好东西呢,故意扯着嗓子吆喝:“晚上啊,咱们吃南瓜饼,啊。”

    崔家一溜儿咽口水,又是南瓜饼,杨家怎么能这么奢侈这么丧心病狂?

    崔老太回“呸”一口,小声道:“瞧你们出息,跟八辈子没吃过似的。”

    友娣不服,“就是没吃过啊……啊疼,奶别打我。”说实话还要挨打,这是啥世道啊。

    崔老太瞪着她,大声道:“不就吃南瓜饼嘛,今儿咱们也吃,还得放多多的糖,把白糖包芯里吃!”

    大家都以为奶奶是为了争面子才这么虚张声势的,谁知老太太还真拿钥匙去柜子里,掏出满满两小碗的糯米面出来,“老二媳妇儿别忙猪草了,来和面。”

    南瓜是林巧针娘家送来的,一个个完好无损,切开里头也是正常的瓤子。王二妹把南瓜削皮,金黄色的南瓜肉切细蒸熟,捣碎后跟糯米面和一起,为了保证甜味足足的,也不加水。做出一个个小窝窝后,每个窝窝里舀一勺白砂糖,捏紧压扁,下油锅。

    那甜,那香,啧啧,附近几家邻居都在咽口水。

    清油其实是有的,可崔老太不舍得花用,总觉着要留到老伴儿和老三回来的时候才能吃,现在一炸,那油味飘得全村都知道了。

    谁都知道这几斤清油的来源,那是崔幺妹的福气换来的!

    白糖终究有限,没包几个就用完了。黄柔把上次幺妹吃剩的花生米炒焦,搓掉红皮,捣碎后和着炒陈皮一起作芯,把剩下的面给承包了。

    全村男女老幼都在猜,刚才是白糖,现在这焦香的又是啥,有点像芝麻,又有点像瓜子仁儿。

    小地精可是很记仇的。等南瓜饼出锅,她让大伯把她抱到墙头上,怀里抱着两个金黄滴油的圆饼子。

    这个咬一口,“喔,真甜,是白糖的哦。”白糖融化后还会流出甜甜的亮晶晶的,热乎乎的糖液,她一滴不落全舔进嘴里。

    墙下的脏脏二人组:手里这没馅儿的南瓜饼它突然就不香了。

    那个咬一口,“喔,真香!”小牙齿还把碎碎的花生米咬得“嘎吱嘎吱”的,生怕别人不知道里头有馅儿。

    杨爱卫把干瘪的饼子一扔,“奶我要吃有馅儿的。”

    杨老太忙心疼的捡起来,吹了吹灰,“爱吃吃,不吃拉倒,要白糖找你爸去!”

    杨爱生也不干了,把饼子一扔,“哼,我爸昨儿还拿回两斤白糖呢,又让奶藏起来,过几天我姑一回来就补贴她,我姑比我们这俩大孙子还重要是吧?看以后这老不死的让谁养老!”

    杨老太一愣,这话,这语气,明显是儿媳妇背地里骂她的时候给兄弟俩听见,学舌呢。

    “我呸你个周树莲,你骂哪个老不死呢?骂你祖宗呢?要不是我儿子在治安队,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掏牛屎呢,你个不要碧莲的烂货,茅坑里的大头蛆都比你干净,想当初老娘屙茅坑里的都比你吃进嘴的好,你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你,烂货,破鞋,你……老娘今儿不撕烂你的逼嘴老娘不……”

    幺妹捂住耳朵,真脏。

    杨奶奶骂人总离不了茅坑里的东西。

    黄柔听得嘴角抽搐,不知是该同情呢,还是庆幸呢?

    周树莲跟她一样,也是下乡的知青。只不过周树莲是上海人,她爹拢共娶了四房姨太太,家里住着租界的小洋楼,司机保姆的养着,说她是资本主义小姐还真不冤。

    但因为同为知青,又都住在仓库里,半夜上厕所时互相作伴儿啊,出工相互照应啊啥的,总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俩人一度十分友好,走得也很近。

    只是周树莲这人,心眼子有点多,为人不够敞亮。她一面跟队上最得队长信任的杨发财眉来眼去,好减轻劳动负担,一面又对全队最帅的崔建华暗送秋波,一会儿送手帕,一会儿写信的。后来被杨发财亲妹子杨发芽知道了揭发,她又把锅甩黄柔身上,偏说看上崔建华的是黄柔。

    虽然最终,黄柔将错就错嫁给崔建华,崔家待她十分厚道,妯娌们虽然有点小毛病,可公婆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可她却惨了,被杨发财狠狠揍了一顿,先被搞大肚子才勉强打了结婚证,婚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大家都是这时代下的一朵浪花,谁都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可以牺牲她人为前提的“努力”,黄柔打心眼里看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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