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最后一句话成功地转移了目标。
“那天的事,父亲也有参与吧?否则凭你的脑子,怕是根本想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阻挠。”
“亨利——”
“你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要假装成这是你的主意?”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约翰在角落暗中翻了个白眼。亨利在涉及托马斯的问题上就像瞎子一样,似乎竟是完全看不出托马斯的种种令他不满的恶形恶状都出自于他对亨利抱着的那种敬畏与嫉妒交织的复杂感情。托马斯既对亨利又爱又怕,又铆足了劲儿要在什么事情上超过亨利。国王偏爱托马斯,打压亨利,在二者争吵时永远站在次子一边,对这种情况的缓解毫无助益。约翰偶尔怀疑,国王是不是故意这么做,不过他也不明白他们父亲的想法,究竟是因为笃定托马斯再怎么翻腾也在亨利的掌控之中所以毫无忌惮,还是另有别的……更不可告人的想法。至于亨利自己,他和国王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也表现得对君恩毫不在意——事实上,就约翰的记忆所及,自从理查二世死后,亨利再没有和国王亲近起来——又对自己的能力太过自信,自信到根本不在乎托马斯的感受,所以尽管经常被托马斯看似毫无缘由的愚蠢行为激怒,最后却总是得出结论国王才是始作俑者。
“因为这也是我的主意啊,”托马斯争辩道,“我是觉得——好吧,父亲说服了我接受他的观点,我也以为然。拜托……亨利,换了是你会怎么做?”
亨利严肃地盯着托马斯许久,冲自己对面一摆头:“坐吧。”
他的表情仍然没有缓和,托马斯瞥了他一眼,坐了下来,动作颇有点不自在。亨利挥手召来堂倌,不顾托马斯“我早就吃过晚饭”的抗议,在他面前强行摆上了熏肉和鲱鱼。没过几分钟,两个人就一边大嚼着阉鸡和鲱鱼,一边对南岸究竟哪家酒馆的啤酒最地道争论不休了。
既然他们二人一见面就要开始吵架,那么与其让他们在国家大事上争得面红耳赤,还是在这些鸡毛蒜皮上浪费功夫比较好。坐在一旁的和事佬郁闷地想道,倒空了自己的啤酒罐,从座位上翻了出去,旁边的两个人吵得太兴高采烈,完全没有注意他的行为。在酒馆里,三个王子的随从也四散而坐,或是手中举着大杯子,或是腿上坐着姑娘。一道影子从窗外闪过,他眨了眨眼。兴许是他眼花了,不然就是寡淡如水的淡啤酒喝多了,他方才似乎瞥见博福特主教精明的小眼睛透过“主教冠”酒馆污浊的玻璃,向里面张望了一刻。
“莉莉丝,”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冲他露齿而笑,她的虎牙在桌上烛光映照下闪闪发光,像极了正张着獠牙等待猎物的鬣狗,“想我了吗?”
“大人——”他没等她说完,一把搂住那女人的腰,把她扛到了肩上。如果亨利和托马斯决心要就淡啤酒的品味争论一晚,那他可要先去睡觉了。他周围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喝彩声,混杂着莉莉丝的娇喘,和一个男人的怒吼:“嗨,你在做什么?”
一个粗壮的汉子推开人群,气势汹汹地叉着腰吼道:“你滚到一边去,她今晚是我的。”
“是嘛?”这个夜晚似乎好玩起来了。约翰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肌肉发达的对手,从他脑袋上的小帽到他胸前的徽章,再到他蹩脚的爱尔兰口音的英语,“你是托马斯王子的人?”
“不错!”
莉莉丝发出一声尖叫。约翰突然松开了她,扑向另一个男人。围观的人四下散开,让出了一片空地。有一阵子他感觉自己像是陷在一片色彩和气味的漩涡里,等他好容易从漩涡中挣扎着探出头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才发现酒馆里已经是一团糟,他的随从们十分尽忠职守地试图拦阻托马斯的随从营救他们同伴的计划,在酒馆里厮打起来。他跳了起来,把被自己打倒的那人像攻城槌一样撞向冲他猛冲过来的另一个人,听见一片混乱里传来托马斯的声音,大喊大叫的内容能让约伯忍不住想切下自己的耳朵,或者,更理智的做法是切下托马斯的舌头。他憋着笑转身投入酒馆中如火如荼的战斗,揪住了两个从背后偷袭的人,把他俩的脑袋重重撞在了一起推了出去。那两人像两只木偶一样跌跌撞撞地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另一种新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膜。一种尖利刺耳的,他并非不熟悉的声音。
“该死!”
他一拳打在一个试图阻拦他的人的肚子上,跳出了战斗现场冲门口奔去。在门口,一个人伸出一只手挡住了他的路。他挥出一拳,却在空中被那拦他的人稳稳迎住。
“别着急走嘛,约翰。”
亨利用空着的手擦了擦脸。他脸上横七竖八地全是泪痕,想必是刚才在门口观战笑出来的。
“托马斯还没脱身呢。”
“那你要我进去把他捞出来?”约翰沮丧地问道,“查宵禁的人要过来了,你总不会希望我们又被捉到吧?”
亨利没听他说完,像只兔子一样蹿进了酒馆的人群中,再回到门口时扯着一只口吐污言秽语的托马斯。
“我下次该给你洗洗嘴巴,”亨利不满地说道,“你从谁那儿学来的这些土话啊?快走!”
巡夜队的呼喝声渐渐近了,道路两旁陆续亮起了灯火,三人不顾身后传来“站住”的高声呼喝,正要蹿入黑暗之中,却听见一个熟悉的苍老声音悠然喊道“亲王殿下”,语气无奈。
亨利住了脚步,转向来者,笑容可掬地看着十多个举着火把的人把他三人团团围住,抬起头望着马背上的老者,开口时天真得仿佛初生婴孩。
“市长大人?真是巧极了。”
“巧倒是说不准,”伦敦市长,绸布商理查·惠廷顿从马背上滑下,吻了吻亨利向他伸出的手,继续说道,“我原本已经准备就寝了,却有人来报,说‘主教冠’酒馆里有人违反宵禁令打起了群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那你可想错了,”亨利一摊手,“这次这事还真和我没关系。这次是约翰因为——约翰,你刚才为什么和那人打起来的?”
约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莉莉丝,但这场小骚乱的源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几个人在料理他们流血的鼻子,或是一脸忧郁地揉着脑袋。
“真是青出于蓝,”惠廷顿无可奈何地笑笑,“你自己给我惹麻烦还嫌不够,还把小少爷们一并教坏了。我这个伦敦市长当的,还不如当年德比伯爵的绸布商当得痛快。至少那时我还能够让伯爵的小少爷乖乖站定,不必跟在他身后处理他留下的烂摊子。”
“我可没有教坏他们,惠廷顿大人,”亨利肯定觉得他摆出了自己最迷人的笑容,但约翰觉得,那分明是恶作剧成功的坏笑,“我向您保证,我今后一定对他们严加看管,保证不出今天这样的事情了。您就看在他们年纪还小,又是刚从前线回来还没能适应伦敦生活的份儿上,放他们一马吧。”
惠廷顿大人本就不准备真拿他们怎样,便就坡下驴点了头。
“您可要言出必行,亲王大人,”他严肃地说道,“不要再被我捉到你们三个里面的任何一个又卷进违反宵禁深夜斗殴这种事里了。”
“他大可以放心,”托马斯趁着亨利满口应承的时候,附在约翰耳畔悄声道,“下一次,汉弗莱也该出师了,市长只需操心如何处置他就可以了。”
“那是自然,惠廷顿大人,”亨利仿佛没听见托马斯的话,笑道,“多谢您高抬贵手,改日我亲自带这两个小子到府上道谢。说起来,我自从接管咨议会之后,还没有空闲来府上拜访,您该不会以为我失礼吧?”
“自然不会,”兰开斯特家族的绸布商躬身道,“不管您何时乐意光临,纳贡府邸的大门都向您打开。”
“惠廷顿先生,”市长一行人已经拨马返回了,亨利突然叫道,惠廷顿在马上回过头看着他,亲王的眼睛里闪着淘气的光,“您的猫怎么样了?”
“她很好,殿下,”市长呵呵大笑,“我离开之前,她还让我向您致意呢!”
他直到走到伊斯特契普的另一端,都能听见亲王的笑声从身后的浓雾中传来。都是些鬼话!逃难的小水手,深夜的钟声,会说话的、穿靴子的猫!当然了,亲王知道这些话有几分可信。毕竟,亲王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绸布商人,为德比伯爵家的孩子们丈量新衣。他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编造出了那一套穿靴子的猫的说辞,硬说他如今的高位是猫咪相助的后果,如今这已是街头巷尾的谈资,而这故事的主角倒也并不在意,偶尔还会代那只子虚乌有的猫向他们致意。
一个骑者的影子从他面前的岔路口闪过。市长勒住马头,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追上去。但对床铺的渴慕如今在他的脑海中占据了上风。更何况,爱丽丝夫人说过她会等他回家。他不愿意让妻子久等。
亨利·斯克鲁普男爵策马穿过伦敦的巷道,听着老鼠在他马蹄之下惊慌逃窜,在温切斯特主教宅邸门前跳下马,挥开为他指路的仆人,匆匆走过门厅,走过阴暗的长廊,从屋子的某个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极了石板路上,惊慌失措地逃向下水道的油光水滑的黑老鼠发出的声音。
“……亲王不会赞同的……”
“……没有必要……”
“……必须的……”
“……议会……至关紧要……”
“……只要……忠诚……”
“……软弱的……实施起来……很简单……”
“抱歉我迟到了,主教大人,”斯克鲁普勋爵推开门,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了,仿佛融入了窗外的浓雾,与梦境化为一体。博福特主教和埃克塞特公爵同时抬起头来看着他,在房间的一角,沃里克伯爵双手抱胸,似乎为了什么忿忿不平,阿伦德尔伯爵坐在长桌一头,把玩着一把裁纸刀,“这么晚召开咨议会,可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情况?”
“今晚召开的不是咨议会,”博福特主教开口道,他的声音含混迷离,“我们今晚聚在一起,是为了比咨议会更重要的事情。马罕的斯克鲁普勋爵,你对亨利亲王忠诚吗?”
“那是自然。”
“你能否手按圣经起誓,你永远不会背叛他,或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情?”
“当然可以。”
“那么请,大人”主教做了个手势,“进来,把你身后那扇门关上。大人,我们今晚在这里,是要讨论一件与英格兰国运攸关的大事。”
博福特主教的黑眼睛闪着奇异的光,沃里克伯爵在角落里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国王必须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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