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之口,谢玄即便活下来,也绝不会以原本的身份活着。他此番来见谢玄,自然是想好了对策,只要谢玄点头,他立时就能将他救出去,让另一死囚代他赴刑场。
皇帝说话的声音不大,也未有多么复杂难解的深意,谢玄却是怔了许久方回过神来,眼底光芒几经闪烁,终是归于沉寂。直至此时,他方知皇帝来意,缓缓屈膝行了跪拜大礼,方道:“臣闻仁人志士,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臣虽无颜自比于先贤圣人,却也向往仁人志士,父兄皆死,臣又岂敢抛弃祖宗姓氏,苟活于世?臣自问忠心,却非无愧于陛下。谢家勾结皇子,包庇其谋逆意图,致使陛下父子离心,臣身为人子,未能及时察觉,规劝父兄,终致不可挽回之地,此为其一;三皇子假臣之名毒害秦王,并将其胁迫,囚禁于斗室之中,此为其二;陛下为救秦王,劳师动众,精锐尽出,臣却未能及时报信相救,此为其三。此三者,臣责无旁贷,罪在不赦。陛下有仁爱之心,又有秦王、陆佑等人为陛下南征北战,开疆扩土,定会成为一代明主,在青史上留下不可湮灭的丰功伟绩。臣一介书生,受陛下知遇之恩,生前未能报答已是愧疚万分,不想死后成为陛下青史上一瑕。”
这一番话说完,谢玄眼中已是有了湿意,轻声道:“臣原不该多言,可臣死之将至,也只好请陛下恕臣无礼,麟郎对陛下……”他蓦然一顿,斟酌许久方缓缓继续下去,“……用情极深,性子又极烈,孟南乔不死,麟郎绝不会委曲求全。臣斗胆,请陛下赐死孟南乔,以免将来与麟郎参商不相见,离歌入管弦。”
皇帝心中微微一惊,蹙眉道:“麟儿跟你说了什么?”谢玄摇了摇头,道:“他什么也没说。”皇帝沉默下来,倒是谢玄开口问道:“麟郎如今可好?”皇帝道:“他一直在昏睡,想来是不愿醒。”谢玄难过又忧心地蹙起眉,他原想见苏子澈最后一面,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迟疑道:“臣有个不情之请,原是不当讲,可若是今日不说,以后便再无机会了。”他取下蹀躞上的翡翠玉佩,双手呈于皇帝道:“这枚玉佩臣自幼不曾离身,昔年上元初逢,麟郎亦是凭这枚玉佩认出臣的身份……臣在西州时候曾答应麟郎,陪他饮遍天下烈酒,恐是要食言了,便让这枚玉佩代臣陪伴麟郎吧。”
那玉佩如一汪碧泉,苍翠欲滴,静静地躺在谢玄手中,皇帝心中有些犹豫,迟了片刻方接过那枚玉佩,低叹道:“如你所愿。”
直到离开之时,皇帝重又问道:“谢卿惊才绝艳,却未能施展抱负,留名青史,岂非可惜?”谢玄却只淡淡一笑:“这世上之事,哪能尽如人意呢?”
他知道皇帝不想他死,不止因为他的才华,更多是不想苏子澈伤心,更不愿因此与苏子澈生出芥蒂。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长长一声叹息,轻声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他这句话,已经走远的皇帝显然是听不到的。装饰华丽的牛车一直在天牢外候着,皇帝乘上之后,未行几步便有羽林卫策马而来,下马行礼之后附在宁福海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宁福海立时喜形于色,当即擎起牛车的门帘禀告道:“恭喜陛下,殿下醒了!”皇帝亦是惊喜万分:“何时醒的?醒了多久?”宁福海笑道:“刚醒,不过一盏茶功夫……”
“快!马上回宫!”皇帝连声催促,牛车却很难疾行,皇帝索性跳下牛车,命羽林将马牵过来,宁福海连忙劝道:“陛下,使不得!殿下已经醒了,您就是晚些过去也不妨事!”皇帝思弟心切,听不进任何劝说,认镫上马后,一扬缰绳,马儿已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十数名羽林忙打马跟上,前后左右地护了上去。
皇帝身为天子,驰骋宫中自然无人敢拦,便一路策马行至尚德殿前。虽是夜间,尚德殿却亮如白昼,皇帝一进内殿,围在榻前的太医忙退散开来,乌压压跪了一片,他一眼看到榻上的小弟,正阖目躺在罗衾之中,与他离开之前无一丝不同。皇帝喜悦的心霎时冷却下来,缓步走到小弟身前,握住他的手道:“不是说醒了么,怎么还……”
身旁的太医忙接口道:“陛下,殿下方才已经醒了,只是身子虚弱得紧,这会子又睡着了。”皇帝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将苏子澈的手贴在脸颊上,低声道:“朕知道了,你们且退下。”殿内顷刻便只剩了他们兄弟二人,依稀可以听到苏子澈细长的呼吸声,皇帝无声地凝视着他,像是生怕稍一眨眼,就会错过麟儿醒来的刹那。
殿门被轻轻叩响,宁福海蹑足进来,在皇帝身边附耳低语道:“陛下,谢玄自尽了。”皇帝大惊,右手不自觉地微一用力,他还握着小弟的手,一时惊觉又忙去看小弟,皇帝轻声道:“麟儿。”苏子澈毫无知觉地睡着,呼吸声未有丝毫变化,他这才稍稍放心,过了许久,他拿出谢玄留下的玉佩,将它轻轻放于苏子澈掌心之中,又将他的手放入罗衾里,起身走出了内殿。
在关上殿门的那一瞬,苏子澈无声地睁开眼,清冷的双目中无丝毫睡意,他轻轻摩挲着手心的玉佩,一滴泪水从眼角滑下,转瞬没入了乌黑如墨的鬓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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