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非同寻常的窘迫与尴尬。
白翡丽笔直地站在原地,问道:“为什么?”
导师道:“很坦白地说,不符合我的审美标准。”
“您没看过怎么知道?”
导师说:“不瞒你说,我今年五十岁,是你的两倍年龄。我对戏剧的观赏量,远远超过你的想象。国内外的话剧、舞剧、音乐剧等各种形式的戏剧,几乎没有我没看过的。就连你这种二次元舞台剧,我在日本也看过不少。日本应该是做得最成熟的吧?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见过能让我称之为‘艺术’的,难道你做得比他们还好?”
现场的气氛猛然降至冰点。
这位导师从艺术上彻底否定了二次元舞台剧,也彻底否定了白翡丽。
在这种场合上来说,近乎于当面侮辱。
别说对前面几组选手,便是前面几季节目,这位导师都一向很客气,几乎从来没有这样亲自下场攻击过。
看得出来,这位导师是在针对白翡丽,针对他之前的胆大,也针对他刚一出场时,对老辩手们的下马威。
余飞垂下眼睑。她心中不是没感觉,她心中像猛然被刀子割了一下。
这种感觉有点像这位导师拿起她这把刀,狠狠地捅进了白翡丽的心口。
她记得非常清楚。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正是一年前的今天,她在天台上与白翡丽背向而驰。
他说:“在感情上,我心存侥幸。”
而在更早之前,他说:“我在乎的是,你从来就没看得起我。”
他说:“你是天生骄傲。”
她这时候才真正感觉到,原来被人看不起,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她之前所感觉到的看不起,至多是对她出身的看不起。而对她所唱的京剧,何人会看不起?
尽管过去人们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但如今,时代不同了,京剧几乎是盘踞在所有演艺事业的顶端,睥睨众生。
她身居其中,无知无觉。但在这时候被导师拿出来明明白白地两相比较,她才忽然意识到,那样一种清高,在她身上,根深蒂固。
但白翡丽何尝不是天生骄傲呢?
假如她出身优渥如他,从小娇生惯养如他,性情娇气如晴雨表般多变如他,像这样被人当众踩在脚底无情碾压,她不知道她会不会委屈落泪。
不。即便她不是他,她是她自己,在这种压力之下,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可这位导师在业界地位崇高,见解和学识都是公认的高深。
白翡丽根本没有翻身的机会。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向白翡丽。
全场安静到地上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白翡丽的脸色有些苍白。他低着头,长发垂下,看不清表情。
他缓缓地转着手里的话筒,良久,他抬起头来,眉目收敛,平静中带着一根坚硬的骨头。
“这个世界有一个残忍的事实:拥有话语权的人往往畏惧创新与颠覆,所以他们限制他人的自由,无论从精神上,还是肉体上。
“您如果说我做的事情不能称之为‘艺术’,我便信了,那就是我盲从且愚昧。
“我曾经向我喜欢的人讲过歌舞伎的故事,很可惜,当时没有说完我想说的话。一种纯粹依靠色相诱人的舞蹈,遭遇幕府的一再镇压,却也没有死去,反而一步步褪去浮华,最终竟然成了民族文化的象征。
“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是会进化的,从cosplay到二次元舞台剧,从空洞的模仿到获得灵魂与良知。浮夸并不是一种罪恶,而是积攒能量的必由之路。
“今天我既然站在这里,自然已经做好一切准备面对现实的血腥。很可惜我生得早了一些,有生之年恐怕看不到二次元舞台剧最灿烂辉煌的时刻。我的使命是去做那个破壁的人,而不是享受艺术的荣光。”
“1790年进京给乾隆贺寿的四大徽班,和当年的昆曲雅部,您以艺术之名,如何分个高下?四大徽班的演员,就只配给后来的京剧大师提鞋吗?”
全场有一些安静。
1790年徽班进京,被认为是京剧孕育的开端。
而当时的昆曲,在明末清初的鼎盛期之后,被文人士大夫打磨得越来越精细,逐渐脱离大众,终而被更‘俗’的京剧所取代。
安静了很久。最终还是居中提问的这位导师打破了空气中的坚冰。他颇无辜地摊开手向左右两边的导师说:“得,被扣了一顶‘镇压新生事物’的大帽子,我真是罪莫大焉。”
右边的导师呼呼地扇着扇子,悠悠地评价:“坑挖得太大了。”
左边的导师幸灾乐祸地笑:“以为捡了个软柿子,结果磕到牙了。”
余飞忽然拿起话筒,向白翡丽问道:“你拿当年盛极而衰、苟延残喘的昆曲雅部来含沙射影,你觉得合适吗?”
白翡丽矢口否认:“我并没有含沙射影。”几个导师笑了起来。
余飞没想到他还能这么无耻狡诈,恼怒问道:“那么你认为当年昆曲雅部的衰亡,是一种必然咯?”
白翡丽的目光闪了闪。他望向几位导师:
“我是不是可以做总结陈词了?”
导师们点点头。
“我从不敢看轻任何一个在为创新做出努力的人,无论他们的方向是正确,抑或错误。我们所害怕的是,没有在认真为了改变而付出心血的人。
他低下头看着地面,道:“我的姥姥姥爷,很喜欢看余飞老师的戏。他们托我向余飞老师转达四个字:破,然后立。”
余飞讶然,然而白翡丽没有看向她,接着说道:
“我也有话想对余飞老师说——
“你做的是真正的艺术,相信你自己。
“你不需要做冬皇。
“你就是你自己,你是余飞。”
你就是你自己。
你是余飞。
余飞细细想着这几个字,忽然像被一记重锤打在了心上。
你是余飞。
你不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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