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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宫位于洛阳西北,紧靠西北两面城墙。
洛水从宫城前而过,跨过洛水便是宫城正门。但宫城南面一般范围属外宫,包括太社、太庙、鸿胪寺、太常寺以及三省六部的衙门等重要办公之地,占地极大。
是以一般王公贵族进宫面圣,均从东城承福门而入,进明德门,这才真正入了内宫。
内宫重地重兵把持严格,何时轮值何时下钥都有严格规定,分毫不能有差池。尤其是当今圣人登基之后数次发生亲王郡王叛乱,女帝对此更是慎之又慎。
底下行事之人自然也是分毫不敢怠慢。
但今夜与往日不同,圣人贴身内舍人裴莞在东城落钥之前,亲自拿着圣人手谕吩咐过守门内监,要留门到她回来为止。
明德门内门轮值小舍内一灯如豆,小舍中有两个轮值的小内监,其中一个已经歪在一旁睡熟,他是准备轮下半夜的,另一个靠在案几一角揣着袖子打瞌睡,却不敢睡死了,生怕裴舍人叫门时没人应。他好几次几乎睡着又猛然惊醒,哈欠连天地瞧着屋角沙漏从酉时初滑到戌时中,心中抱怨,嘴上却是一句唠叨也不敢出口。
这内宫之中无人不知,自先帝驾崩之前始,当今圣上便借重整千牛卫之机新建一卫,独立于十六卫之外,具体名称人数为何,大约除了圣人和仅有的几位贴身近臣之外无人得知。
虽无人见过这一卫具体为何,但内宫中人却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到这一卫的存在和威胁,时刻小心翼翼行事,不敢有分毫差池,生怕自己一觉之后成了后花园中的牡丹花肥。
两年前,还是圣人身边红人的贴身大内监赵四德曾私自受了朝官贿赂,并从他口中透露出圣人有废帝念头。当时的赵四德在内宫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几乎已经有了一手遮天的本事。
但第二日,赵四德进圣人寝宫时,膝盖一软就瘫在了地上。他面前摆着的是向他行贿那人那血淋淋的人头和用包裹包住的一堆金块,此事之后第二日,赵四德便从内宫之中消失无踪。
也是数月之后,圣人已经登基,有内监在后花园里锄草时刨出了一具死尸,并从死尸身上的衣物判断出尸体是赵四德。
此事在当时自然无人知晓,后来也不知是从哪个宫里传出来的流言,有人说他是喝酒醉死的,有人说他是得罪了徒弟被活活扼死的,各种版本暗地里一传十十传百,越说越玄乎,而上面那个说法信的人最多,也最有说服力。
后来不少宫人说半夜里数次看到有人在皇宫里飞檐走壁踏雪无痕,甚至传出那些人生了三头六臂能上天入地的谣言,宫人们私下里称呼这些来去无踪之人为“黑燕”。
流言虽然四起,圣人却并无遏制的打算。但不管如何,此事的震慑作用立竿见影,内宫中人无论如何腹诽,再也不敢自己私下里偷偷散播谣言,整个内宫犹如铁桶一般水泼不进。
自然,也会有人抱着侥幸之心偷偷摸摸做过一些事,若只是偷鸡摸狗之类的小事,第二日他得来的东西便原封不动地到他当值的地方。若如赵四德一般漏了什么内宫机密,触了上面人的底线,那下场自然不会比赵四德好多少……
外面换防的士兵来回走动,传来哗哗的铁甲碰撞声,小内监眯着眼脑中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着,突然就听到外面传来什么动静。
他一个激灵立马醒了,当即推醒了一旁熟睡的同僚,两人慌忙整理好衣帽,这才一起出了小舍,问话之后果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说了约定的口令,他们才掏出一串长长的钥匙开了锁,两人一起合力开了角门。
他们本以为自己等的只有裴舍人一人,不曾想裴舍人闪身进门之后,一掀斗篷,止住两人关门的动作,低声道:“稍等。”
两人正不明所以,门缝之后竟然又进来一人,这两人均身披黑色斗篷,与漆黑暗夜混为一体。而后进之人身上斗篷虽然宽大,帽檐一直挡至来人眼下,但仍能看到那副高挺鼻梁和壁垒分明的下巴。
无论从身量还是体型来看,都是男子无疑。
两个守门内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异,但他们自小在内宫浸淫,明白言多必失,均明智地并未多言。
待黑衣男子进入之后,裴莞从袖中甩出两串通宝到一个内监怀里,道:“今夜辛苦了,落钥吧,不必再等。”
两个眼中讶色更浓。自先帝驾崩之后,近两年来这内宫之中夜间从来未有朝臣或者外男进入,曾经陛下的两个侄子半夜递牌子求见,也被陛下以一句“落钥之后不见外臣”为由逐了回去。
可如今裴舍人引了一个男子入内不说,这眼下之意,今夜竟然还要留宿内宫?
裴莞觉察到两人的诧异,却也并未多作解释,重新撩起斗篷扣在脑袋上,微微偏头对身旁之人说了句“走吧”,便率先抬步,很快,两人的身影便被夜色吞噬。
两个小内监的睡意早已不知去向,盯着已经什么也看不到的一片漆黑看了会儿,其中一人道:“这宫里是不是又要不平静了?”
另一人从前者手里拎过来一串铜钱揣进怀里,转身往小舍内走去,“咱们只用做好分内之事就好,管它天塌下来,自有别人去顶着……”
……
徐行俨跟着裴莞行至麟德殿外时已至深夜,平日女帝多会在此处理政事批改奏折,全国各地一条条政令均从此处飞出,再经中书门下审议决策,最后由尚书省六部分而执行,庞大帝国便在这样周而复始之中运作。
今夜无月,屋脊之上的鸱吻无法目视,只能隐约看到飞檐斗拱。殿内烛火已经熄了大半,从殿外看去,整座宫殿如同一座巨大的黑色怪物,静静地蹲在漆黑的夜里,等着面前之人主动入口。
裴莞在阶下停住脚步,掀开斗篷回头看向身后之人:“你若现在怯步,我也不会耻笑你。入了此门之后,你的荣辱祸福便再不会握于你手。”
徐行俨静静看着面前的庞大建筑,淡淡道:“多谢舍人好意,但我意已决。”
有一瞬,裴莞很想从面前这人一直冷静无波的双眼中探出他的内心。第二次见面时,她便知他并非池中之物,若他愿意,迟早要位居人上。
但她确实没料到,他竟然这么快便主动找来,甚至提出这般大胆的要求。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鄙夷,鄙夷于他的急于求成,竟直接要攀附于裙带关系。但下一刻,她却又冷静地对他仔细审视起来。
以她与此人寥寥数次的交集来看,他并不应该是一个汲汲于名利之人,否则也不会在方墨轩将其引荐给自己时直接拒绝。
但他又是为何突然改变主意,甚至直接跨越所有障碍,走了最快却也是最难以预料结局的捷径,要直接面圣。
这是裴莞最想不明白的地方。
但如今已到这般地步,她也不过只能尽人事好心出言提醒一句。两年前,她有时还能大约猜测到一些那位的心思,但自从那位登基为帝之后,圣心便已经非常人可以琢磨了。
外人看她表面光鲜,其实伴君如伴虎在她身上同样得用,她也不过是更清楚圣人的一些避讳,但也更明白自己的职责和地位,小心翼翼坚决不越雷池分毫而已。
裴莞笑了笑,一撩额侧被夜风吹乱的碎发抬步踏上阶梯,“如此……阿莞只能祝君如愿以偿。”
麟德殿内走出一位白面无须臂搭拂尘的中年太监,裴莞将人送至便要离开,中年太监笑问:“舍人不留下吗?不定圣上还有事要与舍人相商。”
“大监说笑了,”裴莞看了一眼门内昏暗灯火,“圣心□□,岂是我等可以左右的。”
目视裴莞离开,中年太监才转将目光投向徐行俨,对他上下打量一番,只对他说了一句“咱家姓赵”,便转身跨入麟德殿内。
徐行俨解下肩头斗篷,进门的那一刻便有宫人迎上来接过。
大殿宽广空旷,穹顶极高,殿内竖十六根朱红柱子,每根柱子上金粉描凤。烛台灭了一半,四周帷幕低垂,只有正面最高那处桌案周围烛火通明。
引路大监脚下未发出丝毫响动,除了垂手跟在身后的徐行俨的脚步声之外,周围一片死寂。
一直到了御前,赵明福停步,朝着背后微微偏头。徐行俨垂眸站定,在冰冷地面上屈膝跪下,双手垂于身侧,一语不发。
赵明福躬身道:“大家,人带来了。”
桌案之后没有出声,赵明福躬着身子倒退离开,正殿之上便只剩下这一跪一坐二人。
徐行俨自跪下之后便没有其他动作,不行大礼,不开口称颂,这般行为已经十分失礼,但上位之人并未出声责备。
他盯着地面上的青石板缝,耳边只偶尔响起纸张翻动的声音。
四月春日,地暖早已熄了,夜凉如水,地面上的丝丝凉意浸透膝盖,传遍全身。
女帝身穿明黄色绣金凤常服,头顶金冠将满头灰白长发竖得一丝不苟。她执笔伏案,面前放了厚厚两沓奏折,均有一尺来高,都尚未批复,批复过的一部分送回中书省重拟,一部分由内监送去尚书省执行。
女帝自登基之后一直勤政,徐行俨许久之前便已知晓,且亲眼见证过。
纵使两年来偶尔有如庐阳王这般不自量力之辈试图以卵击石,但依旧无法撼动女帝制下的庞大疆域。北攘突厥,东慑高丽,南降琉球,西镇吐蕃,四海皆服,抛却妇人这一重身份,当今圣人在治国之道上并不输宇文氏任何一位帝王。
如谢京华之流的大儒们即便嘴上执拗,心中却不得不承认,女帝在朝堂政事上的见解处事不输任何男儿。
而女帝于曾经的徐行俨来说,亦师亦母,若不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他定然会对其毕生尊崇。
可即便如此,如今再次面对,他只觉意味难明,仍旧对其生不起怨意,只叹世事无常、世人欲壑难填。
他在地上跪了整整一个时辰,双膝渐渐酸胀,而面前之人除了偶尔翻动奏折之外,并未发出丝毫多余声响。
直到赵明福再次从偏殿而入,至女帝身旁,轻声道:“大家,时候不早,该歇了。”
徐行俨终于听到女帝说出的第一句话:“什么时辰了?”
“刚至丑时。”
女帝将最后一本奏折批完,搁下手中朱笔,衣衫布料摩擦之间,已经扶着赵明福站起。
女帝虽然高龄,但不似寻常六旬老妇一般满脸沟壑,她面容瘦瞿却并不见许多皱纹,额头宽阔,虽因彻夜批阅奏折而露出疲态,但气色姣好,精神烁然,尤其一双眸子沉沉,几欲直透人心。
徐行俨听着脚步声走近,视线所及之处,一双厚底黑绸祥云软缎鞋子已经走到面前。
一声脆响,一块羊脂白玉掉落于他眼前地面,玉佩咣咣当当一阵旋转,最后背面朝上,上面以阴文篆体刻了两个字,“雅倩”。
世人皆知圣上姓淳于,名讳上雅下阁,却极少人知道,她还有一个幺妹,名雅倩。
一道醇厚沉稳的女声传来:“徐行俨?”
他仍低着头,应了一声:“是”。
“俨者,敬也。《论语》又云,望之俨然。名字不错,谁取的?”
“家慈生前所留。”
头顶又是一片无声,不知是否勾起了女帝的思绪。
良久,女帝又开口道:“仅凭一块玉佩,你觉得朕会信你所言?”
“不会。”徐行俨仍旧垂着双眸,语气波澜不惊,“徐某筹码,只因于陛下有益。”
女帝负手看他,冷笑一声:“果然是初生牛犊,好大的口气!朕竟不知你一个草莽布艺能给朕何等益处!”
说罢,面前双脚移开,明黄衣袂扫过他的肩头,沉沉脚步声逐渐走远,殿外一直候着的宫人见陛下终于起驾,纷纷迎上去,一阵杂乱之后,四周重新归于沉寂。
没人让他起身,他自然只能这样一直跪下去。这一跪,一直到第二天午时。即便是铁打的汉子,身子也可能受不住。
中间有内监进出,均忍不住好奇往他脸上看了两眼,但也不敢上前搭话,只是借着整理手里奏折的功夫草草一扫而过,便匆匆离去。
直到日头穿过高大殿门,斜斜落到他背上,在他左前方地面上投下一片阴影,殿外终于起了喧哗声。
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率先传来,“……先生说前几日学得狠了,便放我们歇息半日。”
这声音,徐行俨闭眼想了想,他认得,是三皇子祁王嫡次子,宇文忻。
女帝和颜悦色问:“可先去你父亲处问候过了?”
宇文忻回道:“还不曾去过,因距离内宫更近,孙儿下学之后便先来宫内问候大家,随后再回府中不迟……祖母当心门槛。”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略带戏谑道:“五弟还当真会讨陛下欢心,殊不知……”话到此处突然止住了,“陛下已经宣了外臣觐见?”这声音,赫然是宇文恪。
女帝语气略淡:“不过是个不怕死的而已。”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至徐行俨身旁。在看到跪地之人侧脸时,宇文恪脚下一顿,不曾料到昨夜还在派人袭杀之人竟然在此,他心中思绪起伏,面色骤变,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宇文忻叫了一声:“大哥?我看你面色不好,可是身体不适?”
宇文恪回神,看了眼已经于桌案之后坐下的女帝,见她并未注意自己,当即扯了嘴角,随意一笑:“是有点不适,许是早晨吃的粘糕积食了。”
赵明福已经吩咐小内监将中书门下草拟过的奏折搬上桌案,女帝掀开一本,接过赵明福递过来的朱笔,笔尖在砚台上舔了舔,仿若无意道:“你年龄不小,却还不如老五行事稳重,吃饭如同做事,均需量力而为,当真吃不了的东西,莫要强行为之。”
宇文恪心头跳了跳,不知陛下是否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若当真知道了……他不愿深思下去,心中虽微微慌乱,但表面功夫一丝不差,嘴角微弯,弓腰应是:“陛下教训的是,孙儿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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