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架子。
正堂里灯火明媚,周杞人跟着陈闱进门一看,心里便是一个跳突,只道此番还真被自己给猜中了,正堂中的主人,却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言官钟绍云是谁。
这钟绍云原是恒帝正统十八年的探花郎,本该前程似锦,但因为当年家境贫寒,又兼性子耿直,不肯给翰林院院士送礼,被分到六科做了位从七品言官。
言官位卑职低,俸禄微薄,又因为时常要上奏章弹劾,极易开罪朝中权贵。钟绍云每月的月俸除了吃喝用度,便用来摆平此类祸端,过得捉襟见肘,窘迫时甚至要拉下脸来向同僚邻舍借债过活。堂堂一个朝廷命官,真是比平头百姓还不如。
钟绍云恃才傲物,心气清高,哪受得了这等折辱,偏他又不懂与人周旋,上峰面前从来讨不得好,眼见升迁无望,仕途骞塞,便起了自暴自弃的心思,思量自己与其这般屈辱地苟活一世,不如破釜沉舟,做件让人刮目相看的大事出来,也好一鸣惊人,那时便是死也值了。
钟绍云一念已决,便提笔措辞,将往日里苛责为难过自己的朝廷权贵,有过错的添油加醋,无过错的凭空捏造,写成一道弹章呈给了皇帝。朝廷权贵的势力盘根错节,以钟绍云一介势单力薄的小小言官,自然无法撼动分毫。钟绍云本也没想将他们怎地,只是拼着一条贱命,博个不畏权贵的名声罢了。谁知那时恒帝正以大权旁落,忌恨朝中权臣,想要下手夺/权,但一时又找不到由头。钟绍云的弹章一上,正可了恒帝的心思,老皇帝当下也不问是非曲直,借题发挥,将一众大臣贬官的贬官,休致的休致了。
钟绍云无心插柳,却扳倒了一连串的权胄,真可谓是蜉蝣撼动了参天古木,自此名声大震。朝中官员都怕他对自己如法炮制,没一个敢拿正眼看他,连一品大员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更有别有用心之人,见钟绍云得宠于皇上,势头正盛,便出钱贿赂,求他写弹章攻击政敌。
钟绍云先前受穷受怕了,只要有钱,来者不拒,从不问是非曲直。那恒帝是靠他才得以固权的,自然得对他敷衍着些,但凡是他上的奏章,都十分重视,有时即使明知他无事生非,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些年倒在钟绍云笔下的官员也不知有多少,以致一提起他的大名,满朝公卿尽皆侧目。
如今恒帝早已薨逝,景帝继承大统,在位二十三载,又传位于当今圣上。历经三朝,钟绍云早已年过半百,当初的势头也早淡去了,但名字在言官当中一提仍是响当当的,只是那当中的褒贬深意,只容各人意领神会罢了。
如此人物,看在周杞人眼里自是有几分鄙夷,陈闱却热忱客气得很,将手中几盒“八宝斋”的点心放在桌上,又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来,一起向钟绍云手边推了推:“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周杞人一看这竟是□□裸的贿赂了,便变了颜色望着陈闱。那钟绍云许是忌着他在眼前儿,拿一双眯缝眼往银票上斜了斜,便将手上摇着的蒲扇不动声色地盖了上去,正好将那叠银票遮在底下,这才笑道:“陈大人来便来吧,还带东西,真是客气。”
两人你来我往地叙谈半日,说的净是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周杞人听不出什么,但心中却觉得大大不对。不久,陈闱起身告辞,周杞人也跟着出来,走到大街上,便忙不迭地问:“陈闱,你与我说老实话,那么些钱是从哪儿来的?我们不过是刚中进士的穷书生,住的也只是五两银子一个月的客栈,你却一出手就买了几百两的点心,还给了钟大人几千两,便是故知,也不该交情若此,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陈闱不理他,只自顾自地在前头走,偶尔被他拉扯得急了,才回头道:“我跟了皇上那么些时日,有些银子有什么奇怪?左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罢了,皇家隐秘,是你能探听得起的吗?”
周杞人听他提起皇上,心中便是一阵抽痛,又隐隐有些愧疚。抬眼只见他一张脸隐在街心的黑暗里,兀自带了几分倔强,像是在深夜里独自挣扎着从淤泥里探出头来的莲花一样,虽则清丽不可方物,却也因着那般孤傲,而显得寂寞凄凉。周杞人心中便更加难受,忍不住伸出手来,犹豫着抓住了陈闱的手:“陈闱,我……”却被陈闱一把甩开,转身便往来路走了。
周杞人跟着陈闱回到驿馆,两人如今仍是按着当初赶考时一样隔壁住着,陈闱上得楼梯便径往自己房门前开锁,周杞人也到自己房间门前,侧过脸来偷眼看着陈闱。
陈闱开门进得房中,由于没有点蜡,屋里一片漆黑。他把房门在身后紧掩了,却并不往屋里走,只是贴在门板上听着周杞人在隔壁的动静。只听周杞人在门外又耽了一会儿,才低声叹着气进了屋,接着是房门关上时那一声熟悉的吱嘎声,此后便了无声息了。
陈闱撑在脸上的倔强终于一丝丝垮塌了下去,在黑暗中喃喃道:“你只顾着问我为什么有钱,却没想过我为什么这么有钱,却还住在五两银子一月的客栈里吗?”如此说着,身上便渐渐失了力气,倚着门扇,慢慢地滑坐在了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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