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梅蕊才又往文学馆去,她其实每日清闲的很,宫中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来寻她教习书算的甚少。说起来她领了这份清闲的差事,也有赵皇后的一份恩德在里面。
甫入文学馆,便觉得里面的气氛不大对,素日里与她要好的小太监喜顺儿拉了拉她的袖口,垮着脸对她道:“夫子,大事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室内生着炭火,梅蕊一面解下披风一面问,略略扫了扫,发现馆里的人都是一副大难临头的丧脸,她好笑道:“有什么事情便说,吞吞吐吐的,平日里的伶俐口舌呢?”
文学馆本就是个清闲衙门,平日馆中的宫人闲暇无事就凑在一起天南地北的讲谈,梅蕊有时兴起了还会与他们开几场辩论,输赢不重要,自得其乐而已。
如今这些口舌伶俐的人却个个都噤声,面面相觑不愿讲话,只一味地往里间看,梅蕊眉一挑:“不说是吧?那行,我自己去瞧。”
这是正中他们下怀,梅蕊甫一迈进里间,便见着一张粉雕玉琢的脸来,小小年起眉目间已英气俱存,他蹲在桌下,警惕地盯着门口,梅蕊的脚才将将踏了进来,他就将眉一竖,厉声道:“谁允你进来的?”
梅蕊怔了怔,见他一身大团花绫罗红衫,头上束着远游冠,金钩带在腰,围着白狐裘毛领的氅衣,估摸着七八岁的年纪,看起来就是金贵的骨头,便将他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停下了步子,就站在门那里,慢慢蹲下了身,对桌下的那位祖宗说道:“殿下是在顽捉迷藏么?”
小太子一张脸被热得红扑扑,瞪着眼:“本宫做什么,需要你来过问?”
太子年幼丧母,一直养在赵皇后膝下,生性顽劣,皇后非他生母,自然是管不住他,皇帝又对他溺爱,将他纵得更是无法无天,俨然是宫中的混世魔王,梅蕊和善地笑道:“自然是不需要的,不过殿下这样蹲着不难受么,奴婢是为殿下的身子着想。”
她这样一说,太子倒真觉得是这样的,但小孩子的倔脾气起了,怎么拦也拦不住:“这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出去!闭上嘴,不许讲话,也不许告密!”
年纪小小,色厉内荏的功夫倒是学了个十成,但配上那张微微有些肉的脸,倒没什么威慑力,梅蕊忍着笑:“是奴婢逾越了,不过奴婢听闻腿麻了会长不高。”她慢慢站起身来,向太子行了个周全的礼:“奴婢告退。”
太子乍然一惊,刚想挪动步子,却发现蹲久了脚是真的麻了,金玉养出来的腿脚受不得这又麻又刺的感觉,脚下一软就跌坐在了地上。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摔着了,痛得他嘴一瘪,哇地就哭了出来。
梅蕊朝喜顺儿递了个眼色,喜顺儿就知趣地溜了出去,她回身弯下了腰,去哄那哭得嚎啕的祖宗:“殿下怎么了?”
小太子哭得伤心,仿佛要将满腹的郁结都发泄出来,梅蕊就一直弯着腰看着他,时间长了,腰便弯得有些疼。但小祖宗没搭理她,她也不好再退出去,索性也跟着钻进了桌肚里,双手圈在膝前,好笑赔罪:“是奴婢不好,让殿下挪一挪,殿下才摔了,不过男儿有泪不轻弹,殿下再哭,可要将山魈引来了。”
正揉着眼的太子顿了顿,抽泣道:“骗人,山魈见了……见了本宫……也要跪下的……本宫是真龙天子……天子……是不惧鬼神的……”
他一双眼哭得通红,天家的储君说到底也只是八岁的孩童而已,梅蕊心生怜爱,柔声道:“这便是了,殿下连山魈都不怕,那还有什么是需要哭泣的呢,男儿有泪不轻弹,殿下应当坚强一些。”
太子沉默下来,小小的肩抽动着,眼见着又要哭出来,梅蕊赶忙道:“殿下喜欢吃糖糕吗?”
她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包油纸来,里面整整齐齐地排了四块糖糕,白嫩嫩的糍糕,上面压了一颗红枣,太子咽了咽口水,眨了眨还蕴着泪的眼,指着糖糕道:“这个东西,本宫没有见过。”
梅蕊想了想,道:“这是奴婢家乡那边的小食,殿下向来锦衣玉食,没有吃过是应当的。”用吃食来收买孩童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主意,方才还在哭闹的小祖宗现在已全然被糖糕勾去的心神,他舔了舔嘴:“本宫可以吃一块吗?”
“当然可以。”梅蕊爽快地道,并将一块糖糕递给了他,他细嚼慢咽地将那块糖糕吃掉,软糯香甜的感觉还留在唇齿间,他又睁着亮晶晶地眼睛看着梅蕊,梅蕊失笑,将剩下的三块都给了他,并贴心地道:“殿下慢些,奴婢去替殿下倒杯水。”
太子一边吃着糖糕一边道:“去吧。”她应了后从桌下钻出来,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自己的腿也已经麻了,扶着桌沿稳了好一会儿,正准备去给这缠人的祖宗倒杯水以免他被噎着时,外面传来唱喏声:“护军大人到——”
文学馆古朴的门被推开,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寒风将细碎的雪沫吹了进来,连带整洁的紫锦袍角也跟着扬起,一双宝相花纹锦的云头履踩进来,踏碎了落在地面还未来得及消融的冰雪,如天际翻卷倾覆的云,从不怜悯世间的苦寒。他眉眼的凉薄与生俱来,像对开的窗,穿堂风来来去去,什么都不能在他心间留下影踪。
他横眉一锁,在一片跪拜中漠然开口:“殿下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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