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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莫晗幼年的记忆里,老家村子里有个疯寡妇,莫晗每天上学的路上都能看见她坐在路中间,哭天喊地,逢人走过又打又骂。
乡里人都说她老公死了,精神不正常,谈起她时同情里又夹着几分嫌恶。渐渐的莫晗也接受了们多数人的看法,每次遇到那个疯寡妇就绕得远远的。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
警方接到电话后火速赶到现场,制伏住处在崩溃边缘的莫晗。
两个警察一人架住她一边肩膀,强行将她带走。莫晗不停地扭打尖叫,一边叫骂一边流泪,像头发疯的野兽,狂躁暴动。
“你们这群被猪油蒙了心的!抓我干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要抓就去抓林朵儿那个贱人!”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啊!”
“你们一定是收了她的钱!我要告你们!我要揭发你们这群无良无知的人!”
她一路骂骂咧咧地被带上警车,经过的人无不像看怪物一样打量着她,直到走出十米外仍不忘回头观望。
莫晗无暇在意别人的眼光。
人只有真正到了走投无路的一刻才能明白个中滋味,他人笑我太痴狂,我笑他人看不穿。
警官们对眼前这幅情景早就见惯不怪,依旧铁面无私,不为所动。
莫晗双手被锁上冰凉的手铐,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地夹着她坐在封闭的警车里,插翅难逃。
她反抗累了,渐渐安静下来,咸涩的泪水沿着眼角缓缓滑下,沾湿了整张脸。
“你们罚我的款吧,罚多少都所谓,但求求你们不要拘留我,我的弟弟还在医院等我,他生了病,不能没有我……”
她紧紧抓住一个警官的胳膊,哭得更厉害:“求求你放我走吧,我保证再也不闹事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要放在平常,遇上这么不配合的嫌疑犯,警察们早就来硬的了。可对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瘦瘦弱弱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又哭得这么凄惨,谁都下不去那个手。
一个警官用言语吓唬她:“有什么话到所里再说,你再撒泼就关十五天!”
这个威胁方法最有效,莫晗虽然仍止不住哭闹,音量却小了很多。
警车十分钟后停在派出所门口,莫晗下车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有什么东西从她口袋里窜了出来,掉在地上。
她定睛一看,是周远安为她求的护身符,正好悬在下水道的缝隙间,垂垂欲坠。
她连忙弯下腰去捡,护身符却先她一步,彻底掉了下去,转瞬消失不见。
莫晗的手停滞在半空中,从眼神到神情都沉入一片死灰。
今天晚上打击接连不断地来至,她已经麻木不仁,站在原地望着浑浊的空气,半晌没有反应。
直到身后的警察用力推了她一把,呵斥道:“发什么呆,快走!”
*
这是周远安这个月第六次请假被组长驳回。
做他们这行的变动性太大,闲起来时天天放假,忙起来连双休日都被剥削。
周远安刚入组就接手了一个大项目,天天加班加点画设计稿,晚上还得陪客户喝酒,每天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客户就是上帝”这句话并不全对,应该说客户是上帝专门派来折磨他们这群设计师的。
周远安的作品仍带着浓浓的学院派风格,很难与客户们商业化的想法的一拍即合。有的客户更是难缠,想法全随心情而定,一天换一个,反复无常。
所有付出都是有回报的,在科技园里,但凡是有两把刷子的建筑师,年薪均在三十万以上。如此高强度高压力的工作环境下,不管是新人还是老油条都不敢抱一丝侥幸和松懈的心态。
周远安所在的小组都是资历尚浅的年轻人,有的刚毕业就因为长期熬夜掉了大把头发,看着甚是忧心。
小组里分工明确,周远安初来乍到就被委以重任。因为外形最占优势,由他负责每周提案时演讲的部分,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这个月事务繁忙,从周远安入组至今,没见过哪个人请假。莫晗出事后,他硬着头皮请了几次假,没少遭组长批评。
毕竟这是关于个人责任和团队荣誉的事,但凡缺少了一个零件,整体就无法运行。周远安不想拖其他人的后腿,不得不放下一切杂念,全心投入工作。
频繁请假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周父的耳朵里,自然免不了在电话里狠狠教育周远安一番。
周父讲完一通后,又轮到景氏接过电话,苦口婆心地劝说:“儿子啊,男人要以事业为重。你知不知道这个实践的机会有多难得,整个建筑系只有你一个人符合资格。那么多优秀的学生给林教授送礼,他都不为所动,执意要推荐你,可见对你有多么器重,你可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啊。”
周远安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妈。”
景氏继续说:“那就不要老是请假了,次数多了影响不好,而且会让大家怀疑你的能力的。”
“嗯。”
“我跟你爸都一把年纪了,以后听话些,别再让我们为你操心了。”
“好……”
结束了这通令他困乏劳倦的对话后,周远安例行拨了一次莫晗的号码,毫无意外又是不带情感的关机提示音。
他微微叹了口气,将手机收起来,回到办公室继续面对处理不完的事务。
这个城市的夏天异常干燥,周远安半夜醒来喝水时,意外发现宿舍的门是敞开的。
他走到门口,狂乱的风迎面扑来,宽松的衬衣也随之鼓荡起来。随即他看见组长站在走廊外,面对着远处一片月光潋滟的江面,不知在想什么。
黑暗中一点猩红若隐若现,周远安视线从组长嘴边快速掠过,认出那是莫晗常抽的牌子。
他走到组长身后叫了一声,“还不睡么?”
组长回头看他一眼,不惊不怪地说:“压力大,失眠。”
一根烟快抽完,他用力捻进烟灰缸里,嘴边骂道:“做这一行真的太累了,妈的,至少折寿十年。”
周远安没附和,组长很快又点燃第二根,问他:“来一个根不?”
周远安摇摇头,婉拒道:“我不抽烟。”
“嗨。”组长不以为然,“组里那几个刚进来时都说不抽,现在一个个每天至少两包。”
“……”
组长拍拍他的肩,“我看你最近总是忧郁寡欢,跟林妹妹似的。这东西缓解压力很管用的,要不要试一试?”
周远安抿起唇,低头凝思着什么,几秒后伸手接过点燃的烟。
第一次比较难把握气息,他倒完全没被呛到,很有规律地慢慢吸入再呼出,味道不算好也不算差。
周远安迎风而立,白衬衫被吹起无数道褶皱。
男人配烟总离不开沧桑颓唐,看似无法与周远安联系在一起,可真正夹在纤细的指缝间时,又觉得浑然天成,不尤不饰。
那支烟从他嘴里吐出,仿佛无色无味,素淡寥寥。
是禅林深处袅袅升腾的一缕青烟,也是隔江千万里外踽踽独行的第一抹晨雾。
人们常说往事如烟,可哪有那么容易。
迷蒙的夜色里,那根烟逐渐燃烧殆尽,只能使漫漫长夜更加孤单。
半根烟完了,组长侧头问:“感觉怎么样?”
周远安淡淡道:“还行。”
组长笑笑。
过了一会儿,组长说:“我发现你最近画的稿子总是出小差错,看起来不像那么粗心的人啊……是不是因为我不给你请假?”
周远安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
组长问:“什么事那么着急?”
周远安没接话。
“想女朋友了?”组长不愧是过来人,一猜即中。
周远安闭着嘴,算是默认。
组长察言观色一阵子,觉得自己没猜错。
他宽慰道:“也就异地两个月嘛,忍忍就过去了,实在忍不住打个电话视个频呗。”
周远安淡淡一提,“她最近比较困难,我想回去陪陪。电话也一直打不通,不知道是不是在生闷气。”
许多时候,遥远的问候无法取代拥抱,只有零距离的接触才能消除隔阂。
组长对此却是一副老生常谈的语气:“不用太担心,女人其实比你们想象中坚强得多。”
他打开话匣子,开始说起自己的回忆录:“我大学时谈的女朋友是初恋,当时我为了她放弃了很多,学生会、保研、4A公司实习机会……真的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
“她经常拿她和前男友分手的经历吓唬我,说他太重视学业,对她忽冷忽热,导致了分手。所以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把她放第一位,生怕她一个脆弱敏感就跟我提分手。我爱得这么死心塌地的,可结果呢?”
组长慢悠悠地吐了口烟雾,继续说:“我们毕业工作两年后,他前男友留学回国,已经是个开轿车的高薪人士,他们俩很顺其自然地复合了。
“你知道她跟我分手的理由是什么?”组长到现在提起仍觉得好笑,“说我太迁就她了,呼之来挥之去像个小狗,她更喜欢有抱负有主见的男人。”
组长无奈地摊开手,“我还能怎么样?再说下去只能更伤自尊,干脆放她走呗。”
周远安静静听着,没有任何表态。
组长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膀,“所以兄弟啊,在你混出真本事之前,甜言蜜语对女人来说只能解一时之虚,多赚点钱给她花才是长远之计。”
他将这支烟抽完,伸了个懒腰,转身走进屋里,“我也不是不近人情,人各有志,你执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你,就看你自己抉择了。”
周远安驻足原地,千思万绪攒在心头,堵塞在喉道里。
*
虽然水果刀被众人及时拦下,没能刺伤林朵儿,但莫晗还是重重地揍了她两拳,毫无悬念地被丢进拘留所里,关押八天。
这一次没人能动用关系救她,她只能凭自己的意志一分一秒地熬过去。
拘留所里的饭菜无论春夏秋冬都没有变动过,掩盖不住像过期食品一样的酸腐味。
莫晗从起初的闻了都想吐,到最后的吃得津津有味,也不过八天的时间,说长也短。
林朵儿认识管教的人,故意给莫晗使绊子,她每次申请打电话都被毫无理由地拒绝。
这八天,莫晗彻底与外面的世界断了联系,对莫小杨的病情也一无所知。每天早上她在噩梦中醒来,度过惶恐焦躁的二十四小时后,面临的又是一个新的轮回。
莫晗无计可施,只能跟同拘室的人打好关系,拜托她帮忙给莫浩带一句话,让他来桐关照顾莫小杨。
八天期满,莫晗被释放的那一天,鞋子也顾不上换就直奔医院。
她身上又脏又臭,像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连蚊蝇也要退避三舍,一路上没少遭路人的白眼。
到达莫小杨的病房时,连莫浩都没认出自己的女儿。
莫晗直直地盯着躺在病床上瘦得皮包骨的人,心痛与震惊交加,不敢相信那就是她的莫小杨,她最爱的弟弟。
莫小杨于前天晚上再次陷入重度昏迷状态,高烧不退,全靠呼吸机维持生命。
病毒在他体内的扩散速度太快,如今做手术已经为时过晚,他的身体每况愈下,CD4只剩下个位数,随时都有可能一去不返。
八天的时间对莫晗来说是一条跨越了生与死的长河,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珍贵,她却整整浪费了八天,痛心疾首。
上次见到莫小杨时,他还能笑着跟她说话,这次却已经意识不清、面目全非。
莫晗走到床边缓缓坐下,眼睛紧紧盯着莫小杨深陷下去的面孔,再也不愿移开视线。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窗外,灰色的天空被阴霾笼罩住,偶有乌鸦低低地飞过,一场暴风雨将至。
莫小杨似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她回来的,晚上吃饭时莫晗突然听到心电仪的报警声,她慌得饭盒也哐啷一声砸在脚上,连忙将医生和护士们叫来。
医护人员们尽了全力,可惜回天乏术,莫小杨经过连续三次电击,依然抢救无效。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一天是迟早的事,就算这次侥幸能救活,也不过是无谓地延长病患的痛苦罢了。
可对家属来说,哪怕能让亲人再多呼吸一秒这世上的空气,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听到医生宣布死亡的那一刻,莫晗的世界也被宣告末日。
伴着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叫,眼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她冲到病床前,将莫小杨紧紧抱进怀里。
他的身体软得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叫他不应,喊他不回。
以前来不及做到的每天拥抱,以后再也碰不到了,到了这一刻才悔悟,深深地弥补。
想起人死后灵魂出窍的一说,莫晗匆忙抬头看着天花板,在每个角落里找寻莫小杨停留过的踪迹。
她心里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叫得嗓子都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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