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焚灯走出佛殿之后,不远处正在草丛里打滚的梵天吼一个鹞子翻身,飞奔而来。
这只梵天吼年纪尚轻,因是雌兽,体型也较为娇小。
跑来焚灯面前以后,身躯涨了一倍。
焚灯侧坐上去,拍了拍它的头:“阿贤,走了。”
梵天吼嗷呜一声,慢慢踏着云雾升空。
飞出无相山,焚灯偏头望向佛殿的位置,心中颇感不安。
镇压了千万年的凶煞破界逃走,他作为禁地管理者难辞其咎,佛祖急急召他前来,本以为是降罪于他,却连提都不曾提及,一直追问一些人间琐事,究竟是为哪般呢?
他隐隐觉着,佛祖似乎看穿了他的谎言,知道凶煞是他设计放走的。
思及此,焚灯沉静的眼底微微荡出些许细波。
他已多年不曾与凶煞有过接触了,佛祖又是如何看出自己有心救他的呢?
是佛祖的神通,还是自己无意中表露出了什么?
心绪不宁,焚灯习惯性的取下手腕上的佛珠,搁在两指间一粒粒捻着。
他的手指极为灵活,越捻越快。
倏然又停住。
不对!
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奇怪的想法,有心救那凶煞?怎么可能?
一切计划,不过是为了获取功德、提升境界罢了。
叶隐确实有罪,不是他凭空捏造的,他只不过顺水推舟,将这份罪过扩大,利用了凶煞而已。
佛祖心中是支持的,他曾数次隐晦的提醒过他,为了佛道发展,有时,有必要耍一些小手段,不然善谨佛祖不会创造出收割分|身之法。但此事并不光彩,说出来不好听,故而佛祖揭过不提。反正那凶煞被净化千万年,时日无多,逃便逃了吧,也做不出什么恶事了。
他若再敢行恶,自己必定亲手诛杀。
私心?
呵,区区一只凶煞,凭什么?
没错,这才是事实。
焚灯自我催眠一般,轻而易举便说服了自己,眼底的波纹渐渐褪去,恢复一贯的死寂。他将佛珠重新环在手腕上,收回看向佛殿的视线,取出了自己那盏囚禁着叶隐的金灯。
红尘滋味儿,他已经体验过了。
很美好,可那又如何呢?
聚散离合,缘起缘灭,风动云动心动,风停云散心死。再娇艳的容颜,再缱倦的温柔,终究不过梦幻泡影。
既是迟早归入虚无,又何必太过在意。
凡尘蝼蚁,实在愚昧可怜。
……
佛殿内。
焚灯离开之后,孤劫从屏风后度步而出。
澄空起身道:“小僧已按照您的吩咐,给那灯内的轮回守护施展了一层保护罩,焚灯不会发现。那守护还揣着一颗佛莲子,短时间内性命应是无虞。”
孤劫不语,面具下那张脸惨白的可怕。
澄空问道:“您为何不将佛莲子取回来,还要保护那个守护?
“我认得她。”
“恩?”
“夜游深恶痛绝之人。”
“夜游?”澄空念叨着这个名字,想起来,是焚灯分|身已故的挚友。
孤劫慢慢走到窗下,视线透过窗子望出去:“夜游的上一世,是一条毒蛇精,名叫叶琅,生活在两百万年前吧,他有个奇特之处,一只手可以窥探轮回道,被称为轮回手。素和的上一世,就是焚灯说的那个瞎子和尚,法号天行。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天行想要转世成素和,与朝歌一起研究轮回道的运转规律,最后借用叶琅的轮回手,成功窥探到了素和的轮回轨迹……”
轮回还能这么玩?
枉澄空进阶佛祖之位多年,闻所未闻。
他不由想起轮回殿内那位高深莫测的小镜主来,轮回一道,果然奥妙非凡。
“叶琅使用轮回手窥探星域轮回道时,被轮回之子叶隐发现了。她进入叶琅的意识世界,威逼利诱着他自杀,以便斩断轮回手,避免星域轮回系统遭受破坏。叶琅也不知因为何事,非常厌恶天行,反正逃不过叶隐的毒手,索性答应她自尽,却有一个要求,他想转世成为素和死对头。叶隐应允了,但却搞错了对象,令叶琅转世成为夜游,竟是素和出生入死的挚友。”
人间惨剧,澄空念了声阿弥陀佛。
“不仅如此,说好的荣华富贵没见着,夜游还是个命运坎坷之人,因为承袭了叶琅神魂内的一些轮回之力,叶隐身在轮回池,可以通过他的眼睛窥探人间,监视了夜游一整个人生。我猜,正是有了这个契机,叶隐才对人间执念很深,夜游死后,她选择背叛轮回道进入红尘,倒霉的是,刚从轮回道出来,就被刚下凡的焚灯给逮个正着。”
“小僧懂了。”澄空点了点头。
孤劫转过头,浅金眼眸透出冷意:“你懂了?你懂什么了?”
不只眼神冰冷,他的声音也充斥着寒气。
佛殿内温度骤降,澄空不明所以的回望他。
孤劫一字一顿:“我穷尽半生,吃尽苦楚,只为轮回转世。在我捕捉到的未来里,轮回之后,我的第一世是毒蛇叶琅,第二世是小白龙夜游。现在,我还好端端站在你面前,我的转世竟然已经融合失败死去三百年了,你告诉我,你懂吗?”
澄空愣了半天,脸上露出久违的震惊之色:“前辈确定?”
问完他要自打嘴巴,孤劫前辈筹谋半生,岂会以此事来开玩笑。
他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前辈,您既然可以从轮回司命盘里窥探未来,没有窥探到这些么?”
“说了是捕捉,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有些清晰,有些模糊,多半是我自己串起来的。而且,这些片段只到夜游分魂自尽就结束了。他分魂是为了跳出轮回,所以分魂之后的历史,我从司命盘中已经捕捉不到了。”
澄空拧眉:“那前辈可以捕捉简姑娘,或者素和。当年,前辈不是还捕捉到了小僧的过去。”
“我不是小镜主,无法想捕捉谁就捕捉谁,我那日捕捉你,先提取了你一丝气息。”说完他微微愣,尔后急促道:“澄空,速速追上焚灯,抽他一缕灵气,再带我去找小镜主。”
……
澄空将孤劫收入袖中,追上焚灯之后,暗中抽他一缕灵气,接着前往轮回镜。
不巧的是,小镜主闭关多年,遍寻不着。
孤劫熟门熟路,来到那些齿轮面前,但他将手覆在齿轮上时,被一股巨力冲撞经脉,猛地向后一仰,黑血便顺着嘴角流淌出来。
“前辈。”澄空扶住他。
“不行了。”孤劫苦笑着摇摇头,“我如今三魂去了两魂半,大限将至,无法再承受司命盘的力量。”
澄空一开始便想到了这一点,只是见他忧心忡忡,不敢说出来罢了。
孤劫慢慢脱开他的手,稳固气息,强撑而立,目望那些巨大的齿轮有序转动,浅金眼瞳渐渐失去光彩:“看来小镜主说的没有错,未来是不确定的,即使我捕捉到了,即使那些真的发生了,也存在着难以预知的变数……呵呵,我所希冀的来生,真的只是镜花水月,永远也无法触及么?”
澄空看着他萧索的背影,心头涌上些许酸意。
他最尊敬的两位师长,善谨佛祖和孤劫魔君,作为后辈,他亲眼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天人五衰。
孤劫伫立许久,转过身:“走,去人间,去星域。”
……
下界需要前往联盟登记核准,领取通行符牌,谁都不能例外。但澄空这个级别的,动身前递个传音符过去联盟,直接前往黑洞,联盟已经派人在黑洞前等着了,恭敬的奉上通行符牌。
孤劫仍然躲在他袖中,只要不是天尊级别的人物,发现不了他的踪迹。
澄空按照焚灯绘制的地图,费了一番功夫,才寻到星域所在。
进入星域世界之后,在无数小星球里寻找简小楼的下落,又费了一番功夫。
此时,简小楼与素和才刚刚加入战盟没多久。
孤劫见到她时,她正持着一柄紫色宝剑,在竹林里勤修苦练。
孤劫就这么远远看着,见惯了天界的美人,她的容貌堪堪中上等,只一对儿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有特点。穿着一袭葱绿的齐胸襦裙,梳着双环髻,个头矮矮,像极了某个大户人家里还没长成的小丫鬟。
剑倒是舞的挺美,时而刚硬,时而柔和,透着禅意。
孤劫知道,这是她以“问情剑”作为根基改良的“禅意剑”,哦,此剑还有一个名字,斩龙剑。
孤劫想到斩龙剑的来历,一抹笑容在他嘴角徐徐散开。
一个原本属于遥远未来里的人,他天天想,日日盼,如今竟然近在咫尺。
那些从司命盘里捕捉到的影像虽然逼真,始终是假的。如今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其中最大的不同,影像是没有温度的,美人如花隔云端,遥不可及,但是现在他清晰的感知到了她的灵气,甚至嗅到了一抹属于她的幽香。
此刻的感受,非“奇妙”二字不可表述。
孤劫怔怔的向前走了几步,又猛然停下来。
他的眼神逐渐深邃,他并没有转世成夜游,眼前这个触手可及的女人,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楼?”
林间深处忽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孤劫的思绪。
他目望一名黑衣男子由远及近而来,因与记忆中的模样有些出入,顿了一顿,才确定是素和。
孤劫的心绪又是一阵翻滚。
“奇怪。”身后澄空忽然开口说话。
“怎么了?”孤劫的目光仍在素和身上,没有回头。
澄空道:“他是焚灯。”
孤劫听明白了,转头看他:“是焚灯,不是分|身?”
澄空遥遥指着素和,声音沉重:“他是小僧的长明灯所化,小僧不可能认不出来,分|身体内,不可能有长明灯。”
孤劫深深皱眉:“同一个时间节点,出现同一个人,却有着两个身份?”
澄空十分笃定:“是的。看来像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思考这其中的奥妙。
孤劫先打破沉默:“只有一个解释,前世与今生重合了,或者倒置了。”
澄空颔首:“我们可以推测,焚灯稍后通过婆娑眼回到两百万年前种分|身,并没有成功,他死了,真身入了轮回。”
孤劫接着道:“所以他不会再回来,世间只剩下一个素和,悖论消除。”
澄空叹了口气:“我寺自从以收割分|身阅历的方式,代替红尘涅槃开始,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情。”
孤劫呵呵一笑:“不足为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话未说完,他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渐渐地,他的双眼熠熠生辉。
澄空毕竟也是佛祖位阶的人物,孤劫想到的事情,他也想到了:“前辈,您瞧焚灯的情况,不是和您一样么,他人还活着,却已经转世两次了。小僧可以利用婆娑眼,将您送回两百万年去……”
“不!”孤劫从颓丧中活了过来,神采奕奕,“稍后我会想办法钻进焚灯的佛灯里,让焚灯将带我回‘过去’。我想,他之所以会死,一定和叶隐有关,我便顺其自然……倘若叶隐杀不了他,我与他同归于尽。”
“前辈……”澄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舍不得?”孤劫眯起眼睛,“你想去告诉焚灯,改变他的命运?”
澄空不答,但心中确有此意。
孤劫冷笑道:“你佛域修者的修行,原本就需要在红尘中不断历练。善谨的收割分|身之法,是为了保护心志不坚之辈,那些弟子,是给你们佛域充人数、撑门面的,根本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真正的中流砥柱,善谨从来都是教导他们亲入轮回,在红尘中不断顿悟,你也是这样从轮回里走过来的,你心里应该非常清楚。”
澄空叹道:“正是因为清楚,才怕他受苦。”
“呵,受苦。”孤劫微微笑着,声音阴阳怪气,“你不是怕他受苦,你是不想他成佛。”
“前辈此话怎讲?”澄空惊讶,“天界无人不知,小僧一贯倾力栽培焚灯。在他幼年时,还刻意指引他前去禁地,希望他可以像小僧一样,能得到您的指导……”
“呵呵呵,我指导你,乃是受了善谨所托,你其实并不清楚我会不会指导焚灯,但你非常清楚一点,焚灯的真身为钧天业火种,靠近莲花湖内来自阴世界的渡魂水,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看到澄空脸色倏变,孤劫嘴角划过鄙夷,“妖的智力发育周期比人族长了数倍,你将年幼的焚灯扔在一群精英弟子之中,同样的岁数,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导致他敏感自卑,自暴自弃,时常来我湖边痛哭流涕。后来,他在我的开导之下稍微有了些自信,你深感不妙,开始带他参与各种法会,在人前将他捧的极高,好似你佛域佛子一般,神佛魔三界的目光注视在他身上,令他被师兄弟们孤立,也令他孤立起自己,人前人后不敢有丝毫的行差踏错,逼着他给自己的敏感自卑,戴上一副孤高冷艳的华丽面具……”
说着,孤劫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面具戴的久了,他摘不下来了,催眠的多了,自己真就信了,现在的他,从骨子里变得自视甚高,无情无义,麻木不仁……”
他又知道了。
澄空想要辩解,但他明白孤劫并非推测,是在指责他!
“数百万年来,他在你的刻意指导下,早已背离了真正的佛道,且越走越远。而这一切,只是因你一个私心。”孤劫指着他,斥责道,“他是个物化妖,是你的长明灯,是令你名扬天界的最强武器。他化形,你碍于颜面不得不送他去修行,可你私心却是想毁了他的,使长明灯只是你的个人武器!你想将他牢牢抓在手心里,才会觉着心头安稳,你不敢任由他成长,不能容忍他脱离你的控制!”
澄空垂头念了声佛。
“从天行和素和的天资悟性来看,若是焚灯得你真心栽培,数百万年,他的境界早该进阶佛主,甚至接近佛祖边缘,你一手毁了他,竟还想改变他重生悟道的命运,令他继续错下去?”
澄空双手合十,羞愧难当:“前辈,众生心中都有的那点阴暗,连自己都不敢轻易面对,您就这么拿出来,摆在光天化日之下,小僧实在……”
孤劫摇了摇头:“你自己有多少斤两,你比谁都清楚,当年善谨也是座下无人,才选择了你,并以长明灯相赠,让你在佛域、在天界站稳脚跟。可是,你太过依赖那盏灯了……”
澄空苦笑道:“小僧亦是不理解,前辈心如明镜,为何从前不告诉焚灯。他幼年时爱去寻您聊天,您只需多多点拨他,悉心教导他……”
“我与他聊天,是我闲着无聊。”提及此,孤劫亦是心中郁郁,“他对我而言,与路过的鱼虫花鸟毫无区别,我是日行一善,随口一劝,他听不听,听多少,最终成为一个什么样子的人,与我何干?我将我所有的憧憬和感情,都寄托给了来生,何曾想过,我向往的那个生死兄弟,竟就是自小来我湖边痛哭的孩子……”
何等的嘲讽。
孤劫疲惫的闭上眼睛。
澄空双手合十,保持着垂头状态,一动也不动:“果然,人无论修炼到哪个阶段,首先需要战胜的,总是自己的私心……”
“我不管你是真悔悟还是假悔悟,从此一刻起,你不许再插手焚灯的修行,他的一切,由我做主。”
孤劫打断了他的话,闭着眼睛淡淡道,“你莫要觉得我进入了天人五衰,便是个废人了。我性子温和,曾是魔界里出了名的窝囊废。可我的孤劫刀,你是清楚的。我不爱与人阴谋算计,更不喜杀人,我日行一善,是为我来世的妻女积德种善因,可若是有人敢挡我的轮回路,我孤劫诸天神佛皆可诛。”
他说的云淡风轻,没有一个重音,却字字砸在澄空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天更啦~一天还是写不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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