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竟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她不禁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一阵恐怖感,一种她无法凭理智战胜的近似迷信的惊悸,把她彻底镇住了.她成了地地道道的爱尔兰人,相信人有一种预感,尤其是对于死亡的征兆.而且,她从艾希礼那双灰眼睛里看到深深的哀伤,这只能解释为他已经感觉到死神之手伸向他的肩头,并且听见它在嗥叫了.
"你不能说这种话!连想也不能去想.平白无故谈死是要倒霉的!啊,快祷告一下吧,快!"
"你替我祷告并点上些小蜡烛吧,"他听她惊慌的口气觉得好笑,便这样逗她.
可是她已经急得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她想象到了那可怕的情景,仿佛艾希礼在弗吉尼亚雪地里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躺着.他还在继续说下去,声音里流露着一种悲怆和听天由命的意味,这进一步增加了她的恐惧,直到心中的怒气和失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思嘉.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向你提出要求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我们在前线的每一个人会不会发生意外.只是一旦末日到来,我离家这么远,即使活着也太远了,无法照顾媚兰."
"末......日"
"战争的末日......世界的末日."
"可是艾希礼,你总不会认为北方佬能打垮我们吧这个星期你一直在谈李将军怎样厉害......"
"像每个回家休假的人一样.我这个星期全是在撒谎,我为什么在这还不十分必要的时候就去吓唬媚兰和皮蒂姑妈呢是的,思嘉,我认为北方佬已经拿住我们了.葛底斯堡就是末日的开端.后方的人还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不明白我们已处于什么样的局面,不过......思嘉,我们那个连队的人还在打赤脚,而弗吉尼亚的雪已下得很厚了.我每回看见他们冻坏的双脚,裹着破布和旧麻袋的双脚,看见他们留在雪里的带血的脚印,同时我知道我自己弄到了一双完整的靴子......唔,我就觉得我应当把靴子送人也打赤脚才好."
"请答应我,唔,艾希礼,你决不能把它送掉!"
"我每回看见这样的情况,然后再看看北方佬,就觉得一切都完了.怎么,思嘉,北方佬在花大钱从欧训雇来成千的士兵呢!我们最近抓到的俘虏大多数连英语也不会讲.他们都是些德国人.波兰人和讲盖尔(盖尔人是居住在苏格兰北部和西部山地的苏格兰人.)语的野蛮的爱尔兰人.可是我们每损失一个人就没有顶替的了.我们的鞋一穿破就没有鞋了.我们被四面包围着,思嘉,我们不能跟整个世界作战呀."
她胡思乱想起来:就让整个南部联盟被打得粉碎吧,让世界完蛋吧,可是你千万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思嘉,我不愿意吓唬别人.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这些去对别人说,而且,亲爱的,我本来也不该说这些话来吓唬你,只是为了解释我为什么要求你照顾媚兰才不得不说了.她那么脆弱胆小,而你却这样坚强.只要你们俩在一起,即使我出了什么事也可以放心了,你肯答应我吗,思嘉"
"啊,答应!"她大声说,因为当时她觉得艾希礼很快就会死的,任何要求她都得答应."艾希礼,艾希礼!我不能让你走!我简直没有这个勇气了!"
"你必须鼓起勇气来,"他的声音也稍稍有点显得洪亮而深沉,话也说得干净利落,仿佛有种内心的急迫感在催促的."你必须勇敢,不然的话,叫我怎么受得了呢"
她用高兴的眼光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不知他这话是否意味着不忍心跟她分手,如同她自己的心情那样.他的面容仍和他告别媚兰以后下楼时一样绷得很紧,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意味来.他俯下身来,双手捧着思嘉的脸,轻轻在额上吻了一下.
"思嘉,思嘉!你真漂亮,真坚强,真好!亲爱的,你的美不仅仅在这张可爱的脸上,更在于你的一切,你的身子.你的思想和你的灵魂."
"啊,艾希礼,"她愉快地低声叫道,因为他的话和他那轻轻一吻使她浑身都激动了."只有你,再没有别人......"
"我常常想,或许我比别人更加了解你,我看得见你心灵深处的美,而别人却过于大意和轻率,往往注意不到."
他没有再说下去,同时把手从她脸上放下来,不过仍在注视着眼睛.她屏住气等了一会,迫切希望他继续说下去,踮着脚尖想听那神奇的三个字.可是他没有说.于是她疯狂地搜索他的脸孔,嘴唇在一个劲颤抖,因为她发现他已经不作声了.
她的希望的再一次落空使她更加难以忍受,她像小孩子似的轻轻"啊!"了一声便颓然坐下,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接着她听见窗外车道上传来不祥的声响,这使她更加紧张地感觉到到与艾希礼的分别已迫在眉睫.她心中一阵凄楚,比一个异教徒听见冥河渡船的击水声还要害怕.原来,彼得大叔已裹着棉被来到门外,他把马车带了过来送艾希礼上车站去.
艾希礼轻轻说了声"再见",从桌上拿起她从瑞德那里骗来的阔边毡帽,向阴暗的穿堂里走去,他抓住客厅门上的把手,又回过头来凝神望着她.仿佛要把她脸上和身上的一切都装在心里带走似的.她也用模糊的泪眼注视着他的脸,喉咙哽咽得透不出气来,因为知道他转眼就要走了,从她的关心和这个家庭的庇护下,从她的生命中匆匆地走了,也没有说出她渴望听到的那几个字.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了,时间快得像一股激流,现在已经太晚了.她突然踉踉跄跄地跑过客厅,跑进穿堂,一手抓住他的腰带.
"吻吻我,"她低声说."给我一个告别的吻."
他伸出胳臂轻轻抱住她,俯下头来,他的嘴唇一触到她的嘴唇,她的两只胳臂就紧紧箍住了他的脖颈.在无法计量的短短的瞬间,他将她的身子紧紧帖在自己身上.接着她感到他浑身的肌肉突然紧张起来,可是他随即一扬头,把帽子甩在地上,同时腾出手来,把她的两只胳臂从他脖子上松开.
"不,不要这样,思嘉,"他低声说,用力抓住她的两只交叉的手腕不放.
"我爱你,"她哽咽着说,"我一直在爱你,我从没爱过别人.我跟查理结婚,只是想叫你......叫你难过.啊,艾希礼,我这样爱你,我愿一步步到弗吉尼亚去,好呆在你身边!我要给你做饭,给你擦皮靴,给你喂马......艾希礼,说你爱我!你说吧,有了这句话,我就一辈子靠它活着,死也心甘啊!"
他突然弯下腰去拾那顶帽子,这时她朝他的脸看了一眼,这是她平生所见最愁苦的一张脸,它的表情不再是淡漠的了.脸上流露出对她的爱和由于她的爱而感到的喜悦,可同时也有羞愧和绝望在与之斗争.
"再见,"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门嘎的一声开了,一阵冷风袭进屋来,把窗帘吹得乱摆.思嘉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望着艾希礼在走道上向马车跑去,腰上的军刀在冬天无力的阳光下闪烁不已,腰带的流苏也欢快地飘舞着.
$$$$第十六章
1864年一月和二月接连过去了,凄风惨雨,暗雾愁云,人们的心也是阴沉沉的,随着葛底斯堡和维克斯堡两大战役的惨败,南方阵线的中心已经崩溃.经过激烈的战斗,田纳西几乎已全部落入北军的手中.不过尽管有种种牺牲,南方的精神并没有被推垮.不错,一种严峻的决心已取代了当初雄心勃勃的希望,可是人们仍能从阴云密布中找到一线灿烂的光辉.譬如说,去年九月间北方佬试图乘田纳西胜利的声势向佐治亚挺进,结果却被坚决地击退了.
就在佐治亚西北最远的一角奇卡莫加,曾经发生过战争开始以来佐治亚土地上第一次激烈的战斗,北方佬攫取了查塔努加,然后穿过山隘进入佐治亚境内,但是他们被南军打回去了,受到的损失也相当惨重.
在奇卡莫加南军的重大胜利中,亚特兰大和它的铁道运输起了重要的作用.朗斯特里特将军的部队,就是沿着从弗吉尼亚经亚特兰大往北到田纳西去的铁路奔赴战场的.这条铁路全长好几百英里,一切客货运输已全部停止,同时把东南地区所有可用的车辆集中起来,完成这一紧急的任务.
亚特兰大眼看着一列又一列火车接连不断地驶过城市,其中有客车,有货车车厢,也有敞篷货车,都满载着吵吵嚷嚷的士兵,他们没有吃,没有睡,没有带来运输马匹,伤兵和军需品的车辆,也来不及休息,一跳下车就投入战斗.结果北方佬被赶出佐治亚,退回到田纳西去了.
这是伟大的战绩,亚特兰大每一想起是它的铁路促成了这一胜利时,便感到骄傲和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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