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
“我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吗?”殷衡慢慢地道,“因为你,我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吗?”
她不说话。
“你这么急匆匆地黑夜里冒雨出门,是做什么?找谁?”殷衡伸出一只手,拍去她肩膀上的一片叶子,她全身克制不住地颤了一下,“你知道我已经废了,你还怕什么呢?”
她不说话,目光却渐渐移到了他的脸上。月光投下,现出他脸颊上一片显然是被人殴打出来的淤青。
他看她半晌,叹了口气。“阿染,也许我做错了。可是你知不知道——”
殷染突然将他往后一推!
殷衡本就站立不稳,立刻被推得倒在了水中,他撑持着欲站起来,口中再也没了遮拦:“你是呛什么药了?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子对我?当年我喝醉酒了一时不察,你就干脆再也不跟我说话;今年我好心好意给你带来阿耶的东西,你倒好,你干脆找来姘头把我全家都治了!”
“你说什么?”殷染的话音冷得出奇,透过雨帘,似是颤抖在一根极细的弦上。
风雨之中,殷衡静了一晌,笑了。
当他与陈留王厮打起来的时候,他便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已经将事情办砸了,现在,他无所畏惧。
“横竖我已经将你嫂子都送出城去了,你知道我留下来是为了什么吗?”他慢慢地冷笑道,“为了拖死你们!你那姘头不是很厉害吗?现在他还不是像条狗一样地任我踩踏!你进了宫了,攀上高枝儿了,便当自己是凤凰了?我呸!你倒是瞧瞧你那副样子——”
一声沉闷的响,是殷染低下身来,抓起他的头发往水泊里摔去。殷衡猛力甩开她,脑门却磕在地上的尖石,雨水瞬间将鲜血从殷衡的头发里冲刷下来,污了满脸。殷衡伸手一摸,吓得几乎要尖叫:“你——你打我?!”
殷染没有说话,眼中却全是嘲讽,清清楚楚。
殷衡猛地将她拖倒在地,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他双腿用不上力气,就一手将她的肩膀死死按在地上,另一手毫不留情地扇上她的脸!
殷染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反而是他,口中始终在啊啊呀呀不成章法地乱叫。殷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被压制的手一点点往外探去,直到摸到了一块尖锐的陶瓦片。
殷衡还是不了解她。
他若足够了解她,就该知道,她神色中的嘲讽,实际是盛怒的表现;而盛怒之下的她,已然脆弱得根本不能经受一丁点刺激。
然而他却没有利用这一点,他却比她先发怒。
“你凭什么?”他说。这四个字落在散碎的雨中,倒是异常清晰。
殷染抓紧那陶瓦片,突然拿尖端砸向他的后脑!
殷衡一下子松开了她往侧旁倒下,她立刻翻身起来,用膝弯扣住了殷衡上身,一手拿着陶瓦片把他当一块死物似地砸。
风雨斜着扫来,又斜着扫去。
殷染耳中听见的,眼中看见的,却是那延康坊的宅子里,那些冷漠的人,冷漠的嘲讽声,冷漠的目光。他们看她的时候,看的不是人,而是一件东西,一件多出来的东西,她不该在这里,他们说,她是平康里的娼-妓的种,她怪僻卑劣莫名其妙,她想必是很浪的,却偏要端出一副大家娘子的架子来……
你凭什么?
呵,你凭什么……
鲜血。大雨。……母亲。
母亲被宦官们拖走了。
母亲走之前,朝她望了一眼。
充满恨意的一眼,像是再也不能忍受她的存在了。
而父亲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父亲就这样看着母亲从此消失在这个世上,而父亲还声称着自己最爱最爱的是她。
她当时还不能理解这种感情,后来,她看到了素书和圣人。
她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这样一种男人,他们口口声声说着爱和最爱,可他们实际上根本不敢爱。
素书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雨吧?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那个少年来得及时,她会不会变成第二个素书,第二个戚冰,或第二个叶红烟?
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里,在这荒凉孤独的世路上,五郎啊,是她唯一的光。
这人间不能没有太阳,她不能没有她的五郎。
五郎呢?
她想问。
你把我的五郎藏去哪里了?
你把我的太阳啊,藏去哪里了?
没有他,没有他我会死的……我会死的啊!
鲜血一缕缕地流入了地里,殷衡求饶的声音也渐趋微弱。
“你在做什么?!”
一声惊怒的呼喝,直直砸入了殷染耳中。
她抬起头,看见钟北里满脸惶急地奔了过来。
她丢了石头,扔开了殷衡,整个人坐进了雨水里,任凭自己往那寒冷、寂寞、无边无际的深渊里沉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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