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乱世之中的自己,是否还有一天能再与他们相见?也许穿越千年的岁月,于自己所言是一场无法言说的灾厄。但在这样的世道中,任何人都没有太多的选择。
一曲终了,李延炤亦是满眼热泪。他抬头望着这些追随自己堕入孤城死地的伤兵们,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无法言说的难受。他放开竹哨,跪地向着这些忠心耿耿的士卒们磕了三个头,声音哽咽道:“李某不察,令大伙身陷孤城,实是愧为一军将首。若事有转机,我等得以脱困,李某必不负同城死战的袍泽之谊……”
李延炤话音未落,一旁那名值守伍长已赶忙上前,与另一名士卒一起将李延炤架了起来,语调中带着浓重的惶恐与不安:“李司马这是何故?我等……担待不起啊……”
一时间,院中不少伤员亦是起身,跪倒在草席或是胡床上,向李延炤叩首道:“司马不可!我等担待不起……”
李延炤挣开架着自己的两名伍长与士卒,用手背揩了揩泪水,环视四周道:“此处皆忠勇卫国之士,如何担待不起?李某虽也为一介寒伧武人,却也明得事理。只是为将者不察,令大伙身陷孤城死地,内心难安!”
“万望大伙好生养伤,切勿自弃。诸位的家人,可都还在等着大伙回去……”
语毕,李延炤只见院中不少士卒,都默默地用衣袖揩着眼泪。有些从军不久的辅兵,已是悄然抽泣起来。工坊中一时哀声遍地,闻者无不动容。
“李司马!小人有个请求不知当不当讲……”正当工坊院中这些伤员各自抽泣垂泪之时,李延炤却听到一旁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他循声望去,却不知是谁人发问。只得张口应道:“诸位皆是李某袍泽兄弟,但有所请,尽管开口。李某但凡做得到,一定不予推辞……”
“请李司马将方才吹奏的那首曲子,再奏一遍吧……”
李延炤在一片肃静中,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发问的士卒。看上去年纪轻轻,顶多不过二十一二的样子。面孔仍是稚嫩,只是眼神中却有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
“好,既然大伙想听,我就连词带曲再唱一遍。”李延炤抬眼环视四周,伤兵们皆是一副期待模样。他清了清嗓子,略一思索,一曲《寒衣调》已是冲口而出。
月光稀,是谁捣寒衣。望天涯,想君思故里。
一夜落雪未满,北风急。千里迢迢一心相系。
荣华梦,塞上吹羌笛。战非罪,烽火烧几季?
今夜关山雪满,北风急,千里迢迢兮心相系。
是今生相伴,或来世再惜。为何你总不懂这谜题。
到蓦然回首,才默然长记,天涯路,只影向谁依?
知卿心,千里寄寒衣。若功成,冠翎归故里。
今夜边声迢递,频传急。血染黄沙魂归止兮。
月光斜,今夕似何夕。雪花飞,问归未有期。
今夜更漏迢递,无泪戚。青丝成雪兮钗委地。
生若求不得,死如爱别离。终有日你会懂这谜题。
黄泉碧落去,从今分两地。千山雪,月下长相忆……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李延炤唱着,口中喷薄的雾气在这黑夜中凝结。这个曲子中的每一句词,都随着李延炤的演奏敲打着在场每个人的心弦。
方才要求李延炤再奏一遍的那名士卒听闻李延炤唱完这首曲子,已是哭得稀里哗啦。他哽咽着,抽噎道:“我想我娘子了……呜呜……”
即使是穿越千年的音符,依然在这些士卒心中引起了难得的共鸣。李延炤望着眼前这群抽噎哭泣的铁血男儿,心中一时感慨万千。这些士卒在城头与敌搏杀,及至后来负伤乃至于致残。身体与心理上的落差、痛楚与折磨都多半没能使他们落泪。但是现今许是被李延炤所奏的那首曲子刺中了心中最为柔软之处,却是一时哀声遍地。
李延炤行至方才要求他再奏一遍那士卒身旁,蹲下身凝望着他。那士卒看到李延炤,顿时神色变得有些忸怩不安起来。他垂头拭了拭泪,声如蚊讷道:“司马……”
“家中亲人,还有娘子,如今何在?”李延炤伸手按住那士卒微微耸动的肩头,问道。
那士卒抬头,略有些惊愕地望向李延炤,而后略有些不安地答道:“他们……他们早先已随大队民户……北去避难了……”
李延炤点点头:“家中衣食,可有着落?”
士卒闻言,眼圈又是一红:“明府与司马曾言县府已妥善为他们安置衣食问题。小人……小人感激不尽……”
李延炤右手微微用力,轻轻按了按那士卒肩头,道:“不必谢我,也不必谢明府。家里人的生,皆是汝等自己争取来的。”
士卒抬头,惊愕地望向李延炤,满脸的大惑不解。李延炤起身,拍了拍他,而后望向周遭所有士卒,出言问道:“诸君可知,我等在此据城死守,又是为谁?”
周围的抽噎哽咽之声小了一些。听到李延炤问题的士卒们皆是抬起头,大惑不解地望向李延炤。却谁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空气便在这沉默之中渐渐凝固起来。
“我等不守令居,不守广武,或可得一时苟安。然虏贼前来,便大可长驱直入。到那时,诸位的家小,父母妻儿,又能逃到哪里去?天下皆不守,不知何处可与诸君安身?”
四周皆是一片安静。然而突兀之间,却有一道疑问打破了这宁静。一名士卒问道:“司马可有家小?又在何处?”
李延炤抬眼望向西北方的夜空,悠悠道:“或许有……吧。她就在永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