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弓劲弩,与你无关,且起来吧,不必自责。”
王诚闻言,心中大感意外。他感激地抬头看了李延炤一眼,却见李延炤面色如常,方才定下心来。他自地上爬起,微垂着头立于李延炤马前一侧。他本以为此次己方面对这波虏骑突袭,几乎必死无疑。谁料如今得李延炤率部驰援,这位往日威严的军中将主主动出言为他开脱,惊讶之余也平添几分感动。
“以车为据,抵御虏骑,你是如何想到的?”李延炤面色郑重地望着面前这位百人将,出言问道。
“属下先前在关中之时,家父忝任一里的里吏。关中沦陷之后,家父聚集乡里,结堡自守。因地处偏僻,侥幸得存。兼之坞堡坚固,小股虏骑即便进犯,也只得远望而不敢近前。惟所虑者,便是秋收之时,乡兵民户皆四下而出收割粮食。乡野之间一片坦途,无所据守。家父便仿照其余坞堡,置数十小车,车前设橹盾以为遮蔽,车中置短矛,若虏骑逼近,可用小木锤击打短矛,飞射虏骑……”
“既如此,便是乡野间秋收之时,小股虏骑也不敢进望。方才虏骑突然袭来,仓促之间,属下唯有以辎重车辆为凭,阻隔虏骑,并以属下军士持枪据守。然缺乏弓弩,虏骑有恃无恐,我等本已不支,幸得司马前来相救,方得脱困……”
王诚言及自己先前于关中坞堡之时防备虏骑之法,李延炤默默记在心里。日后倘若在相对平坦地域与骑兵数量巨大的虏贼之间作战,便大可采用这种方法。可特制一批车辆,加橹盾以防御,上置弓弩或是短矛,以回击虏骑投射弓矢。
自己以铁甲步卒与虏骑硬抗,在这时代虽不是首创,不过却也不多见。尤其这种应对方式非常依赖地形等外因。如若能采用一批这样防御完备的车辆,配合那些精锐的铁甲步卒,对阵敌骑的胜算无疑大大增加。
以重步兵来应对敌骑的冲击,给敌骑造成重大伤亡。再趁敌骑受挫之后士气萎靡,队形散乱之时,由己方精锐轻骑对敌发起致命一击,便是李延炤一直以来所奉行和坚持的军事思想。至少由谷口这一战看来,虽然因受制于地形以及敌骑的实力,己方骑卒未能派上用场,不过这些铁甲步卒应对敌骑冲击以及与敌生死拼杀之中,却是完全不落下风。
“王百人将既在关中据坞堡而守,本来自给自足,又突逢何等变故才辗转前来?”李延炤对于王诚的领军之才也是颇为认可。只是心下仍有不解,便出言问道。
王诚闻言叹了口气:“数年之前,虏贼平定陇西,回师途中便常有大股虏骑前来清剿。许多坞堡相继被破。虏骑攻破的坞堡鸡犬不留。许多小坞堡便集体托庇于大坞堡下求存。去岁三四月间,虏贼攻破临近数家坞堡,家父唯恐遭逢不测,便举乡迁出,将坞堡一把大火焚毁,带着粮食财货,便投奔托庇于当地一家葛姓豪族大坞堡之下……”
王诚言至于此,眼角已不觉酸涩起来:“孰料那葛姓家主卖祖求荣,暗中已降贼。当四里八乡的坞堡主几乎都云集他麾下之后,他便在某天夜间突然发难,令其部曲家兵分头抓捕各个小坞堡主。家父惨遭荼毒。我力战不敌,负伤逃往马厩。却是恰遇此人小女。她同情我等遭遇,方将我藏在地窖之中,逃过一劫。当晚各坞堡主下属忠心部曲家兵,尽被屠戮殆尽……”
“之后,那小娘子趁夜色将我送出坞堡,我便一路流落。历经半月方才行至陇西。恰遇流人前往凉州,我便悄然尾随。之后便被周百人将选中,成为辅兵。先前李司马择辅兵充任正兵,我便参与其中,周百人将得知我家之前曾在关中据堡自守,考校我刀枪弓箭,兵法策论,之后便擢我出任百人将……”
王诚的故事或许在这乱世中完全不是个例。李延炤心中明白,这乱世一日不终结,这样的戏码就会有一日不断在各处上演。
乱世中无所谓忠诚与背叛,正义与邪恶。许多人所作所为也未必出自本心,多是为了求存的无奈之下的抉择罢了。
只是在王诚心中,葛家已是他此生仇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或许他加入令居县辅兵,及至后来又积极转为正兵,便是心中所存留的那一分复仇的信念在支撑着他如此去做。李延炤从他恨恨地望向东南方向的眼神,便可以看到他深藏于心底的这种情绪。只是李延炤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劝解他才好。
“如今在军中,我只盼你能好好带兵。倘若日后能够进据陇西,扬鞭东指,我必找到这家姓葛的大户,给你手刃杀父仇人之机!”
王诚闻言,先前恨恨的眼神之中乍然现出一抹神采,他紧紧地盯着李延炤,看着李延炤沉静如水的面色,望着他不闪不避。他方才知道,在这位小小县司马的心中,深藏着如此一般伟愿。只是他自己又想起来日东向的种种艰难,眼神又逐渐暗淡下来。
“司马,我等此生,可还有望重归故土?”王诚一时思绪万千,这句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询问的话,便脱口而出。
“若心中偏安北地,无心东去,终你一生,也无法重归旧地。但若时时以东去为念,誓要涤清胡尘,方才有望。”李延炤说完自己的感慨,缓缓转头望向王诚:“现今我等四下无援,极有可能困守令居。只是若不如此,不日凉州陷于虏贼之手,则天下之大,万无我等容身之处!”
王诚将刀插在地上,怔怔地望着南去之路。良久方才回头,问道:“司马,伤员已装运完毕,这些战殁袍泽,又将如何安葬?”
李延炤看了看排成一列,装载得满满当当的大车,沉声道:“择两车营帐等丢弃,装上阵亡袍泽遗体,启运回县城,择地安葬。令工坊木匠为阵亡将士刻制牌位,随后供奉于忠烈祠中。享士民敬仰,香火永世不绝!”
王诚默然半晌,终是一抱拳,神色激动:“司马英明,属下如此便照办。”
看着两车营帐等物被卸下随意丢弃在路旁,不多会便燃起熊熊大火。李延炤神色中却是愈见凝重。随着阵亡袍泽遗体相继被抬上车,这支停留良久的车队,方才继续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