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建兴十三年六月庚寅,凉州第三任刺史,受使持节,平西将军,凉州牧张茂薨。时年四十八岁。
刺史府中传出的消息,一时震惊了整个姑臧。戍守各门的将卒,无论是城中戍卫,还是外调方镇将兵,皆披麻戴孝。一时间城内号哭之声震天,而戍守各门的将卒们,却是骤然紧张了起来。
不论什么时候,也不论一地还是一国。当权力移交之时,都是它最为脆弱而敏感的时期。此时的姑臧也不例外。之前为了防范可能生出的变故甚至是逼宫。张骏以张茂名义发布命令,将常年戍守姑臧城内的戍卫将领调换,并分遣他们戍守西侧、北侧九门。而将靠近刺史府的南侧五门交给外镇强兵。甚至于据守端门者,居然是一县之中的县司马。
张茂薨逝之后,各个城门守军之处,皆已有刺史府属官受命前来,严禁各门守将互相走动,以防各位守将串联生变。
李延炤此时在身穿的铁甲之外,已罩上通体纯白的素服。他站在城楼上,望着城中肉眼可见的刺史府,右手紧握着手中的诸刃长刀。神情之中,竟有那么一些说不出的寂寥与落寞。
正是刚刚故去的这位凉州使君,屡番对他青眼相加,甚至不乏刻意袒护。他才有了今天的身份地位。如今自己手下能有这支令居强兵,也与这位使君可说是密不可分。
可是今天之后,那个宽仁的长者,却已是不在。李延炤也从未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来送他一程。城中报时的钟鼓响起,他神色沉痛地跪了下去,而后将手中长刀横放在身前,规规矩矩地向着刺史府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如今姑臧之内,张骏是张氏一族之中唯一的继承人。其实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有人心怀不轨,也势必难以掀起什么风浪来。不管何人,只要想犯上作乱,便势必要废掉张骏。然而废掉张骏,便只能独自面对凉州境内所有的高门豪族。
如此一来,即使在州中有再强大的实力,也难以与所有高门豪族相抗衡。这些高门豪族的掌舵人其实也并不蠢,他们都是看得清面前的形势。张骏在张茂病逝前所做的这一切,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这位凉州新使君,也并非一个好相与之辈。他心知自己定然难以在朝夕之间,便掌稳整个州治的军权。与其这样让隐患随时在侧,不如外调方镇,以让方镇和戍卫之间互相牵制。就算有谁怀有二心,在这样纷繁复杂的局势之下,也难有大的作为。
更何况据守端门的令居县司马李延炤,还是一介无名小辈。即使拥有先前那些战功,加上前任刺史张茂的青眼相加,以至于赐字赐名,也依然不能让这些高门豪族对他重视起来。不过恰恰是这个不被重视的李延炤,却据守着最为重要的端门。
从端门入城,行不过两百余步便是刺史府南门。姑臧城二十二门之中,便属端门距离刺史府最近。然而如今虽是一支县兵据守这座城门,却无人敢于小觑这支县兵所具有的强大战斗力。
韩璞与韩宁二人入刺史府祭拜了张使君,而后披麻戴孝,骑马绕城而行,视察各门守备情况。由端门跟前过,韩宁便分明看到了端门上下,那些守城士卒身上所披的耀眼铁甲,与手中明晃晃的长刀。那铁甲几乎覆盖了全身,看上去即使与裲裆铠相比,也是只强不弱。这些士卒们不知为何,人人面上都戴着一个狰狞的铁面具,令这个最为紧要的端门之外,又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韩璞望向城头值守士卒手中明晃晃的长刀,策马而行,若有所思。韩宁紧跟在他身侧,却是淡淡一笑道:“不想李定东前去令居,竟带出一支如此强悍之兵……”
韩璞怔怔出了一会神,而后转过头问韩宁:“侄儿,你可知为何使君偏偏令李定东来戍守此紧要之地?”
韩宁转头望着城头,波澜不惊道:“叔父,使君此举,正是一着好棋。李定东起于流人,战阵建功,除受辛翳提拔之恩,与其余人并无瓜葛。张使君先前与其赐字,赏其财物,如今又令其据守端门,正是有借恩义相结之意。这李定东能够在金城死战,也必不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辈。如此一来,据守端门,恰恰是这个无朋无党的李定东,最为妥当!”
“说的不错!”韩璞望向自己侄子,用赞许的眼神看了他许久,而后又道:“可是你却说漏了一点!”
“愿闻其详。”韩宁听闻韩璞讲自己说漏了一点,也是竖起耳朵,恭聆韩璞的教诲。
“新任的这位使君,要重用寒伧武人了!”韩璞望向高耸的城墙,怅然若失地对着自己的侄子言道。
“新使君不过弱冠之年,虽继承遗命,假摄此州。然若真能治理此州,眼界必不至如此浅薄……”
韩璞闻言,猛地回过头望向韩宁:“慎言!使君虽年轻,然其雄才伟略,绝不亚于先公,又岂是你所能够置喙?打乱戍卫,召回方镇,你又知道是何人手笔?不是别人,正是这位新任使君!”
韩宁听闻韩璞所言,一时间竟有些呆滞:“这……这皆是新使君手笔?”
“前几日间,扈从黄玮悄然告诉我,张使君日夜昏迷不醒。而新使君却日夜侍立在旁。调动戍卫与外镇文书,皆是新使君交付于他。你且想想,除了这位新使君,又会有谁?日夜侍立在旁,想必用印也是异常方便……张使君病重之时,这位新使君非但没有痛不欲生,自乱阵脚,反倒将一干后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仅以此便可断定,这位使君,也绝非泛泛之辈!”
“今后切记!这位使君,允文允武,也绝非寻常守成之人可以局限!我观之颇有大器量,也正是英武之主,断然不可慢待……”
韩宁闻言,已是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地抱拳拱手道:“小侄记住了……叔父教训得是……”
叔侄二人自城下远去。而城楼上的李延炤,却望着那两个远去的熟悉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