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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魂梦牵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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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阳和卫青这对情路坎坷的有情人,直至中年,这才终成了眷属。

    只是曹襄因伤成疾,并于当年不治薨亡。[注1]

    再说与霍去病同饮了冰湖水并身中巫毒的仆多,等不见月歌回返,自霍去病薨逝后,他终日提心吊胆过活,就这样度了数载。到元鼎四年,仆多终于全身溃烂毒发身死,由其独子电继承了爵位[注2]。

    元封元年[注3],刘彻率群臣东巡,至泰山封禅。在山下东方建封坛行封祀礼后,刘彻让群臣留在原地,只带了霍嬗登泰山,行登封礼。

    礼毕,刘彻挥退了侍卫,携霍嬗缓步入林,在古木幽树下静立、哀思。

    良久,霍嬗轻问:“陛下是否又想起了嬗的君父?”

    刘彻以手按在霍嬗肩头,将他细细看一回,忽问:“朕今日封祀只携你一人上山,你可知何意?”瞧见霍嬗睁着乌溜大眼静听下文,他叹道:“你君父为汉开疆辟土,功炳千秋,六出匈奴,毕生未尝一败。子侯你是他后继之人,体内又有朕这一脉之血,日后汉之骁将勇臣,舍你其谁?”

    霍嬗似懂非懂,点头说:“陛下平日亲授兵法韬略,便想让嬗日后如君父一般披甲出征。”

    刘彻颔首,忽又想起当年霍去病所说:“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纵然自己再亲手教授,当年那个不拘兵法、战场上却无人能敌的倔强青年却再也回不来了。一时间,他心中不由又是哀痛。

    此时忽见山风大起,乌云蔽日,林内蓦然暗下。

    一阵似有若无的歌声从幽林深处飘来:“蒹葭萋萋,白露茫兮。绵绵思矣,佳人惘兮。别曲依依,离人唱兮。他乡各异,梦未央兮……”凄凄如诉,哀怨若斯。

    刘彻霎时怔住:“何人在那里?”这歌声竟如此熟悉,是王夫人,还是李姬?

    一条纤细身影从林内缓缓行出,那人全身严实裹在黑袍里,露出的双眼毫无神光,仿佛死水一潭。这潭死水却在看到刘彻身旁的霍嬗时,渐渐泛起涟漪。

    刘彻死死盯住那双眼睛,终于认出来:“月歌,是你?”他忽然露出古怪神色,“朕的骠骑将军并未死,对不对?是你,是你将他带走了,如今还想来带走朕的子侯!”

    刘彻将霍嬗的手紧紧攥住,生怕下一刻他就离自己而去。“去病现下何处?你把他还给朕!”

    月歌却轻轻笑了:“陛下,去病替你打了这许久的仗,他累了,让他睡罢,我们都莫去打搅他。陛下说得没错,今日我来正是为了接子侯,迟了七年,他早该回到父母身边。”

    刘彻忽觉心慌,他已失去了去病,万万不能再失去霍嬗:“你不可如此!子侯是我汉朝未来之栋梁,他自小便得朕的精心栽培,长大后定像他君父那般,立下不世功勋!尔等妇人不明白朕的宏图大业,朕要将大汉的疆域深扩纵延,要让诸邦来朝,让大汉的声威震慑万世!”

    此刻的刘彻像是疯狂了一般,可他所描绘的那些宏愿壮景,在月歌眼中不过是一片浮梦尘沙。

    她轻叹:“当年去病在漠北追亡逐寇,所为何故?便为了尽数解去北疆威胁,让汉地黎民太平安生,百姓不必再奔波征战。去病确实已做到了,如今漠南无匈奴王庭,陛下却不趁机休养生息,还要再起兵戈。只是我,却不愿子侯再操戟征战了。望陛下体会月歌做母亲的一片私心。”

    霍嬗侧头看向刘彻,不解发问:“陛下,她是何人?”刘彻紧攥其手,只闭口不答。

    “嬗儿……来,来阿母这里。”事隔数年再见亲儿,月歌目中已湿意盈盈。霍嬗怔住一瞬,依稀认出了母亲,他不由挣脱刘彻之手,向前奔去。

    刘彻大呼:“子侯莫去!”却见月歌忽然避开霍嬗的扯抱,闪往一旁。她露于黑袍外的右臂上,有暗红腐斑触目惊心,却与当年霍去病死时如出一辙。刘彻不由震惊止步:“你……你……”目光已悲软下来。

    月歌轻声道:“陛下无须怜悯,如今我能体味去病当年所受之苦,心中却是欢喜得紧……”说话间展颜而笑,眼中流露出的眷恋深如澜海。

    刘彻不觉心中一痛,等他回过神,月歌与霍嬗的身影已然不见。深林中有隐隐歌声传来,幽怅无尽: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茫茫河山兮千万里,

    悠悠思兮会有期。

    共明月兮心不离,

    永相随兮别无时。

    其后天子一行下山,独不见了奉车子侯,诸臣惊异,天子却严令众人避谈,其事皆禁[注4]。

    自泰山封禅归来后,一连数月,刘彻都神思恍惚,茶饭少进。服侍的宫人得见,天子于午夜辗转梦呓,总是不得安寝,更有一晚他忽然惊醒,披衣怔坐良久,不能再睡。而后,刘彻起身于案前作歌,吟唱以思子侯:

    嘉幽兰兮延秀,

    蕈妖淫兮中溏。

    华斐斐兮丽景,

    风徘徊兮流芳。

    皇天兮无慧,

    至人逝兮仙乡。

    天路远兮无期,

    不觉涕下兮沾裳。[注5]

    宫内方士们闻得泰山封顶异事,而今见天子悲伤,他们纷纷劝慰说:“奉车都尉乃是仙去,不足哀痛。陛下须保重龙体。”但刘彻又哪能将子侯被月歌带走一事明言于众?他只得苦笑,郁闷不语。

    此次封禅,汉太史令司马谈却被滞留周南[注6],不能参与这千古难逢的盛事,他心中愤懑,以致一病不起,行将就木。而司马迁从奉使西征的西南夷赶回,到洛阳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弥留之际的司马谈拉着儿子的手,伤心流泪:“我司马一族先祖是周室太史,远在上古虞夏之世便已显功扬名,职掌天文之事。但如今家族男丁不兴,后世衰落至此,莫非祖业真要断绝在我司马谈手里?”此前司马迁一心入仕,不想继承祖业当太史,令司马一家忧心不已。司马谈仅此一个独子,他生怕太史祖业到这一代就此无继。

    司马谈强撑最后一口气哀求儿子说:“望我儿断了仕途之想,继做太史,以续祖辈之业。如今天子继承汉室千年一统之大业,封泰山、禅梁父,只惜我却不得随行,这是命么?只怕这就是命啊!我死后,太史之位必由你所继,你任了太史,可莫要忘记为父想要撰写的书著啊。”

    司马迁悲痛不已,此时便低头流泪说:“儿虽驽笨,但必详述先人所理之历史旧闻,不敢稍有缺漏。”

    [注1] 《史记?侯表》:元光五年,恭侯襄元年。元鼎三年,今侯宗元年。

    [注2] 《史记?侯表》:(元鼎)四年,侯电元年。

    [注3] 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

    [注4] 《史记?封禅书》:天子独与侍中奉车子侯上泰山,亦有封。其事皆禁。

    [注5] 汉,刘彻《思奉车子侯歌》。

    [注6] 周南:现今洛阳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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