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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尔虞我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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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谈已改为用匈奴语。猛指了指榻上酣睡的郭允:“这人还在此处,祁连居次必回头来找,我令人守在这里,再知会刖支多派点人手四处寻找。只是实在想不通,我和刖支到底哪里漏了破绽?”

    霍去病从屏风间隔的细缝看出去,说话的这人褒衣冠带,依稀可辨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匈奴降侯之一。

    隆漠一声冷哼:“那妮子机灵得紧,上次在赵安稽处就将我识破,还打了我一棍。我奉伊稚斜大单于之命来长安潜伏至今,这还是第一回在人前受挫。”他忽然想起一事,盯着猛质问,“可是这几日你和刖支不小心漏了口风,让她猜出来於单是我们给弄死的?”

    屏风后,月歌身形剧震,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霍去病立时警觉,紧紧收拢手臂箍住,不让她有丝毫动作。此时二人背腹贴得密实无隙,只是境况险要,他俩都屏声静气,对此毫无察觉。

    “方才在后院撞见的那个蒙面胡姬,十有八九便是她,那双眼睛我认得。”隆漠仿佛察觉什么,突然转头四下张望。榻上的郭允在梦中打了个酒嗝,嘟囔着翻过身,鼾声更大了。

    月歌心里扑扑直跳,隆漠果然认出了她。

    猛和隆漠再说了一会儿,推门而去,即刻有两名从人前来,守在外头。

    “他们方才说些什么?”霍去病听不懂匈奴语,可那两人的话事关紧要。待月歌“唔唔”几声,他才发觉自己还捂着人家口鼻。掌下抱握着的少女身躯初初长成、绵软芳馨,他脸上微热,立时松开双臂。

    一阵非脂非粉的幽香从她领口肩颈处隐隐漾出,清新异常。那里凝脂腻滑的半段肌肤,比她贴身的纱衣更白上数分。

    霍去病凝望一瞬,将目光移开,眸内却已染了些许晕色。他不是没见过美人,宫内外什么姿态的女子没有?只是不知为何,眼前这抹艳白却教他差点移不开眼。

    “那人是匈奴单于伊稚斜派来的,他和若阳侯、亲阳侯一起合谋害死了左贤王於单。”月歌颤声说着,心里对伊稚斜的深深恨意,已无法形容。

    霍去病吃了一惊,当初涉安侯於单死得蹊跷,今上曾怀疑是为人所害,今日在此终于真相大白。他压抑下内心的兴奋,追问道:“还说了什么?可有提到祁连居次的去向?”

    月歌默然,自己总不能对他说,你要找的人便在眼前,你的义弟淳于月,便是那匈奴祁连居次。如此一来,霍去病自然不会放她走。月歌打了个激灵,忙含糊道:“他们已派人四下搜寻,打算今日便离开长安……”

    霍去病听完,动手宽衣解带。月歌诧异之余面起绯红,避往一旁,却见他已将身上深衣除落,露出内里的直衣大袴[注5],今日竟是有备而来。

    他轻轻挑开门,手中剑出其不意刺向守卫之人,又快又准。那人没哼一声便倒下,另一人听到声响刚要回头,被霍去病一掌劈在颈侧,当即晕了过去。

    月歌看了霍去病的身手,暗自赞叹:“这才半月,仲兄的武技竟然精进若斯。”

    仆人从前庭匆匆赶来:“小主人离席久久未归,平阳侯特命小人前来寻找。”低头看到地上的状况,不由吓了一跳。

    霍去病吩咐道:“我不过去了,你转告平阳侯和众位侯子,请他们速速离开,期门军不时便至。”那日昌武侯处有失,天子已着郎中令拨调了一批期门郎[注6]跟随霍去病行事,今日正候在不远处。

    霍去病前走两步,忽然转过头,目光停留在月歌身上,若有所思。

    仆人见状,上前小声说:“小主人若中意,小人把这女子带回詹事家宅,主母必不会阻挠。”

    霍去病微微颔首,他平素好射御武事,对女子并不是太上心,冠礼后这两年自己母亲也没少动心思往他房内送御婢[注7]来。难得今日见着一个合眼的,即便是名胡姬,收了也无碍。

    示意过后,霍去病忽又想起郭允尚在房中,等会儿闹大起来,必为人发现,于是他折身转回中庭,却在半途和隆漠不期而遇。若阳侯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其两名家奴。

    隆漠厉声质问:“你是谁?”霍去病却不答话,举剑便刺。

    几个回合下来,隆漠有些闷怒了,自己在匈奴地力强勇武,不想在长安却接连遇到彪悍的壮士。他大吼一声,扳过霍去病的臂膀,欲卸其手上汉剑,不料腰窝大痛,已被对方用膝盖顶了一记。隆漠霎时痛得撤力就地滚去,紧随而至的剑锋却毫不留情划破他右臂。

    隆漠恨恨盯了霍去病两眼,将两名若阳侯家奴一股脑儿推倒在他身上,转身向外逃。

    两名奴仆大叫:“饶命,是若阳侯谋反里通匈奴,与小人无关”。

    霍去病懒得理会,将他们踢开,而后想起一事,掉头喝问:“那个祁连居次长甚么模样?”

    二人抖抖豁豁比画,“看样子尚未及笄,这般高,肤甚白。”

    霍去病怔住,这些貌征,该不会是……

    他转身疾奔去寻,前庭已不见詹事宅家奴和方才那年幼胡姬的身影,大门前、巷道里亦无。最后转到车马停靠处,霍去病这才得见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家奴。“小主人……那女子已被……被劫走,他们朝北阙而去……”

    霍去病当即怒发冲冠,将在不远处等候的期门郎尽数招来,数十骑呼啸着穿街过坊,直扑到北阙若阳侯宅,全然不管甚么通报不通报,径自强闯而入。

    若阳侯、亲阳侯正和几名匈奴人在内室密谋,被打个措手不及。几人无奈,抽出刀来抵抗一番,欲逃遁出宅。可这侯宅前后已被期门军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哪里又能逃得出去?

    当日若阳侯宅里的人皆被一网打尽,只独独不见祁连居次,就连在胡姬馆被霍去病划伤的匈奴人隆漠,亦失去了踪影。

    等霍去病处理好一切事宜回返胡姬馆,郭允早已不知去向。此后霍去病翻遍长安城,再寻不到义兄的痕迹,更奇怪的是,就连三弟月歌,也仿佛一日之间蒸发不见。

    汉元朔五年[注8],若阳侯、亲阳侯坐谋反入匈奴罪,秋后待诛。[注9]

    天子刘彻甚为高兴,于朝堂上不住地夸霍去病:“若阳侯、亲阳侯多次里通匈奴,难怪朕何时用兵、往何处用兵,匈奴都尽数得悉。这次要不是去病,还不知何时才能铲除这两个留在长安的祸害。”

    卫青躬身谢恩,外甥立下大功,他自是欢喜,只是去病强闯侯宅,未免不会落人话柄。这时果然听见司直、御史大夫起了异议:“霍去病未得上谕便私闯侯宅,视礼仪法纪为无物,实为大过。更纵马过街扰市,民有怨怒。”

    刘彻被这两人闹得极为不悦,下了朝还一直在说:“若还要来回请示,再去时人都没了影,如何还能将他们全数网尽?”

    “臣当时的确想不了这许多,既已得知若阳侯的阴谋,便该应机立断,速决速行。这不跟打仗一样么……”霍去病正说到劲起,收到卫青瞪来的一眼,他立时止住话语。

    刘彻却兴致勃勃:“好个应机立断,速决速行。说下去!”

    卫青面色有些难看,霍去病微微一笑,扬头朗声续道:“打仗亦如此,时机稍纵即逝,为将者若不速决速断,匈奴人早跑得无影无踪。”

    刘彻哈哈大笑,看上去高兴之极:“仲卿,朕看去病已深得你的精妙。那次奔袭茏城,你不也是用这般战术大捷而归么?”

    卫青躬身,嘴里谦道:“是青得托陛下洪福,方侥幸获胜。”

    刘彻摇摇头,索然无趣,这个卫青就是太隐忍恭谦,虽是个好臣子、好将军,那性子却远不如其外甥来得对自己胃口。他转头拍拍霍去病:“去病察破若阳侯、亲阳侯有功,想要甚么奖赏?”

    左右一听天子开金口,都羡慕地望着霍去病,不料他却跪下说:“臣请随军出征。”

    刘彻呵呵笑道:“这般心急?你尚年轻,朕还欲多留你两年在身边好好栽培。上次给你的那些兵书韬略都看得如何?”

    霍去病不屑一笑:“那些兵书,臣一早便已看完。”

    “哦?这般快?朕听闻曹襄也在读兵法,却一直抱怨韬略难记难背。你看得如此快,心中能记下多少?”

    “陛下,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六韬》《孙武》《吴子》这些,说的尽是战略之理,臣只需明了其意便可,并不需通篇背下。至于行军布阵,臣以为在对战匈奴时却无大用处。彼时阔野千里,敌无常形,为将者需审时度势、因地制宜,又哪能靠死背方略行事?”

    天子倏然转头,盯着霍去病神色未明。一旁的卫青瞧见了,心里七上八下。少年即位的刘彻行事果辣,平时那些人臣列侯被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都心惊身瑟。

    可霍去病却面无异色,直直望着天子。半晌,刘彻轻哼一下,忽然笑起来:“也就只有你霍去病敢对朕这么说话,这副胆大傲气的样子,朕喜欢!”他望向霍去病的双目中渐渐升起异彩,“那你说说,你如今不看兵法,却要看些甚么?”

    霍去病想了想,无视一旁卫青频递的眼色:“如今臣倒是想多知晓些匈奴人的作战方式,以及他们的武器、装备。”

    “好!”刘彻笑道,“朕一直觉着,去病的性子像极了朕,是个可塑之才。仲卿,这次对匈奴用兵,商议战事明细时,让去病在一旁多听听。”

    卫青连声称诺。霍去病双目微闪:“这次出战,陛下仍是不肯让臣去。”

    刘彻瞥了他一眼:“朕让你寻祁连居次一事,至今还毫无着落。”

    不提则已,一提起此事霍去病便面色微黯:“陛下,臣只想去沙场建功立业,留在长安寻一个匈奴居次,臣……实在是欢喜不起来。”

    刘彻转身双手撑在栏杆上,远眺苍穹,神色间竟有些惋惜:“涉安侯是匈奴降王中权位最高者,可惜却殁得早。他临死前只此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朕能寻回他唯一的女弟,可如今这女子是死是活无人知晓。她不仅是涉安侯之女弟,还是月氏王后人,若能归依我汉朝,意义非同一般。”

    霍去病心中一凛,躬身揖首:“去病谨记,当竭力替陛下寻回祁连居次!”

    [注1] 《史记》卷二十 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亲阳侯月氏,匈奴相降,侯。二年孝武元朔二年甲寅(公元前127年)十月癸巳,侯月氏元年。五年孝武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侯月氏坐亡斩,国除。

    若阳侯(匈奴都尉降)猛,匈奴相降,侯。二年孝武元朔二年甲寅(公元前127年)十月癸巳,侯猛元年。五年孝武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侯猛坐亡斩,国除。

    猛和月氏,元朔二年降汉,得封为若阳侯和亲阳侯。为使得后者名字和月氏部落名字有所区分,这里改其名谐音为“刖支”。

    [注2] 颜师古对《汉书?西域传》作的一个注中提到“乌孙于西域诸戎,其形最异,今之胡人青眼赤须状类弥猴者,本其种也。”以此为考据。

    [注3] 羽觞:汉代酒器。作鸟雀状,左右形如两翼。

    [注4] 出自《诗经?邶风?柏舟》。

    [注5] 平时汉代深衣下一般穿无裆袴,连裆大袴只在打仗踢球等会露裆的时候才穿。

    [注6] 期门:算是汉代的宫廷禁军,掌执兵宿卫,因皇帝微行,以之“期诸殿门”故称,由郎中令掌控。故事发生的年代建章营骑还未出现,更不会有羽林郎,这些统统要到太初元年后(公元104年)才有。

    [注7] 御婢:汉代,供男主人当妾的奴婢。

    [注8] 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

    [注9] 见《史记》卷二十 侯者年表:五年孝武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侯月氏坐亡斩,国除。五年孝武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侯猛坐亡斩,国除。(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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