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7年,八月,邺城。
韩轨等人迫于西魏的压力,从颍川撤回来之后,高澄并没有急于再次出兵。他毕竟刚接班不久,东魏内部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处理,现在还没到打国际战争的时候。
高欢去世已经半年有余,就算保密工作做得再好,此时也已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了。所以七月的时候,高澄让二弟高洋留守邺城,自己回到晋阳,正式为老爹发丧。
东魏皇帝元善见也很给面子,亲自在邺城为高欢举行哀悼仪式,追封高欢为相国、齐王,备九锡之礼。
高欢死后,空出来的军政大权如何转移自然就成为东魏国内最重要的事情。由于高家势力仍然占主导地位,高澄又是世子,所以元善见很识相,主动任命高澄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行台,爵位也是勃海王,基本上全盘承接了高欢的地位。
高澄没敢接大丞相这个职位。他毕竟没有老爹那么大的功劳,直接搞这么大恐怕会有人不服。
双方客气几次之后,元善见最后把高澄改封为大将军,其余官爵不变。
东魏大丞相这个位置暂时空缺,等着有机会再拿出来送人情。
安葬完高欢之后,高澄回到首都邺城,晋阳的管理工作暂时交给表哥段绍负责。
大将军大丞相只是名字不同而已,现在高澄已经接替高欢正式成为东魏的第一权臣。得益于高欢苦心积虑的安排铺垫,除了侯景造反这件事之外,整个权力过渡过程还算顺利。
高澄十五岁就入朝辅政,到现在为止已经在邺城工作超过十年了,这段时间他跟皇帝元善见经常见面,两人的关系整体来讲还算融洽。所以元善见开始也没当回事,日子原来怎么过的,以后就还怎么过呗。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高欢在世的时候,一直对当初逼走元修这件事情感到愧疚,为了弥补这个过失,他对新皇帝可谓毕恭毕敬。元善见登基的时候只有十一二岁,还是个小孩子,但高欢始终不忘君臣之礼,不仅定期入朝向皇帝汇报工作,大小事务也一定要禀告皇帝之后才敢施行,从不专权。元善见举行法会的时候,高欢亲自手持香炉在皇帝的銮驾后面步行跟随,屏声静气,礼数极其周到。
由于高欢领头做表率,其余的官员,包括高澄在内,对待皇帝也不敢造次。整体来说,元善见当皇帝这十五年来,虽然本质也是个橡皮图章,但在面子上比西魏的元修和元宝炬要强得多。
但现在高欢不在了,再也没人能管得了高澄了,高澄跋扈的一面立刻暴露出来。他一改之前事事要禀告皇帝之后再施行的惯例,开始独断专行,还专门在皇帝身边安排人监视,元善见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汇报给中书黄门郎崔季舒,崔季舒再转报给高澄。
监视也就罢了,高澄还下令对皇帝的行为加以限制。有一次元善见在邺城城外打猎,马跑得快了点儿,后面的监卫都督拼了老命也没追上,干脆直接在后面扯着嗓子喊:“皇上皇上你别瞎跑啦,再跑大将军可要生气了哈!”元善见无奈,只好把速度降下来,慢悠悠地策马徐行,好好的打猎变成了老头遛弯。
还有一次吃饭的时候,高澄一时兴起,端起一个大酒杯让元善见喝酒。
大臣给皇帝敬酒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有一定礼数,而且喝不喝完全看皇帝心情。问题是这次高澄用的是平级官员之间的劝酒方式,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拿元善见当皇帝看。
元善见很生气,心说哪有臣子这么劝酒的,皇帝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这我要是喝了岂不是奇耻大辱?不行,我不喝。
高澄也很生气,心说你个傀儡皇帝装什么装,难道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行,你一定要喝,不喝就是跟我过不去。
元善见心说反了反了,今天你敢灌我酒,明天指不定就把我赶下台自己当皇帝了。他今年只有二十四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想起这段时间高澄的所作所为,心中积攒的怒火刹那间就引爆了。他正色对高澄道:“自古没有不亡之国,大将军如此相逼,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高澄也喝多了,他见元善见居然摆出皇帝架子,也勃然大怒道:“朕朕朕,狗脚朕!那个谁,崔季舒,出来给我揍他一顿,看他还朕不朕了!”
崔季舒一看高澄酒气熏天,知道搪塞不过去,他也是个牛人,收到命令之后丝毫没犹豫,冲上来就往元善见身上招呼了三拳。
打完之后,高澄一甩衣服,转身直接回家。
元善见被打傻了,崔季舒虽然只是做个样子,并没用多大力气,但这个行为本身已经足够爆炸了。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哪个臣子敢当众殴打皇帝的,高澄这次简直是开历史之先河,恶劣程度几乎没法用语言来表达。
第二天高澄酒醒之后,回想起昨天的情况,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儿过火,他没好意思亲自出面,还是派崔季舒去跟皇帝道歉。
崔季舒很无语,心说我干的这都是啥活儿啊。但高澄的命令他不敢不听,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元善见承认错误。
元善见虽然气得鼓鼓的,但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跟高澄搅拌,所以也只能委曲求全。他向崔季舒表示自己昨天喝多了,具体发生了啥事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有些失态,还请大将军海涵。印象中崔中书好像轻轻碰了自己几下,但那是在提醒自己注意言行,所以不仅没有罪过,反倒有大大的功劳。他下令赏崔季舒布绢一百匹,以示嘉奖。
崔季舒没敢直接领,回头去请示高澄。高澄一看元善见还算识时务,于是跟崔季舒说你领一段意思意思就行了。崔季舒又回来转告给元善见。元善见一看自己赏人多少东西都要高澄同意,一股火又上来了,他让人把一百匹布绢首尾相连系在一起,直接扔给崔季舒道:这也是一段,你全收了吧。
这件事情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过去了。但从此之后,高澄跟元善见之间的矛盾开始公开化,注定无法调和了。
高澄是欺负人那一方,而且吃定了元善见没有反抗的资本,所以一直是有恃无恐的状态。元善见则天天愤懑抑郁,他终于体会到了当年元子攸被尔朱荣霸凌的感觉。
更让他感慨的是,元子攸在逆境之中,周围还有杨侃、元徽、温子升等人坚决支持他,最终冒险翻盘手刃了尔朱荣,自己身边咋一个敢站出来的都没有呢?
元善见郁闷的时候,天天在宫里翻来覆去地念叨谢灵运几句诗:“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他念叨这首诗是有深意的,这首诗的背景是南朝刘宋篡位东晋的时候,谢灵运对此表示强烈不满,以诗言志,坚决不跟刘宋统治者合作,最终死于宋文帝刘义隆之手。元善见想用这首诗来讽喻周围的近臣,期望能找到像张良、鲁仲连、谢灵运那样忠于国家忠于皇帝,耻于与篡位者为伍的人,大家一起想办法对付高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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