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她似是正从书卷上抬头看见了什么唇角微弯,那一抹笑便就这样穿透了亘古的时光,跃然纸上。
这个女人,有关她生平的一切司徒渊都只是从夜染和其他人的口中听说听说,从不曾见过。
在夜染的口中,她是个淡泊睿智却又坚强的女子,而在南月百姓口口相传的神话里,她便是恍若神祗一般的存在,出身高贵,智计无双,是巾帼不让须眉,守护他们部落的战神领袖。
但是无论哪一种传说里,这个女子都是美好又光明的一种存在。
司徒渊没见过她本人,不敢妄断什么,但是他对风华绝代的夜染是熟悉的,能让这样的一个男人一生爱恋不忘的女子……
想也知道,这必定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只可惜造化弄人,芳华早逝,想来就叫人叹惋遗憾。
夜染桌上的这幅丹青的存在,司徒渊一直都知道,只是他一直都收藏的很好,起码在司徒渊的印象里,就从没见夜染打开来看过,他会知道这是烈舞阳的肖像,还是在他少不更事时,一次忍不住好奇,偷偷打开来看见的。
后来他也有问过夜染,有关这张画像的是,夜染却只是苦笑,并没有回答。
再到后来,他渐渐长大,便也像是能渐渐地明白夜染的心情了……
这女子是他心里一生的烙印,她的模样,即便再过二十年,他也不会需要凭借一幅画像来凭吊、回忆,而所谓的睹物思人,也只是一遍遍的将已经包裹好的伤口撕开罢了。
“父亲!”司徒渊开口,虽然知道对夜染而言,什么样的安慰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也还是忍不住的道:“要不您还是再等等吧,严锦添那边,我在抓紧追查,至少也等拿到了他的具体口供再说?”
夜染没说话,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那泛黄的画卷上。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固执己见,怎么都不肯相信烈舞阳已经不在人世了,司徒渊是真的想不通,这种坚韧的信念怎么会在一夕之间消弭殆尽,甚至是荡然无存的。
而对于夜染的决定,他也自知无力扭转,夜染不答应,他也就把注意力强行拉开,也挪到了那副画像上。
屋子里只在桌角点了一盏灯,光线暗淡,但是画中女子的眉目栩栩如生,跃然眼前。
司徒渊略有些失神,却听夜染突然开口道:“那是我率军西征的前一晚,你知道我的出身,其实她不是太愿意让我为了她和南月一族去和自己的故国兵戎相见,但偏偏那时候我还年轻气盛,她自知拗不过我,就也没再多说什么。我知道她不高兴,为了缓和气氛,就说给她画一张肖像随身带着……”
那一夜,她原是坐在灯下佯装看书的,他搬出笔墨纸砚来捣乱,也无非是为了缓和临行前的紧张气氛,他将画纸在灯影下铺开,她斜倚在榻上,偶尔忍不住的抬眸看他一眼,那眉目间的神采他至今都记忆犹新。
只不过那时候不曾想到,她留在这幅画像中的,会是此生她给的最后的记忆。
人这一生,到底会活成什么样子,真的是再睿智的人也无法在前一刻预见的。
今夕何夕?人海茫茫,他爱的那个人,已然遍寻不见。
夜染兀自笑得自嘲,良久,一声叹息:“收了吧!”
他转身,往旁边的卧房里边走。
司徒渊上前去收那幅画。
因为是夜染的,他便十分小心,一点一点慢慢的将画卷卷起来,期间盯着那画中女子的五官眉目。
说实话,虽然夜染给她画的这副肖像颇有些缱绻情长的小女儿姿态,但是烈舞阳本身生得虽然十分明艳,但是因为气质出众,反而让这得天独厚的容貌衬得次要了,她的整个人看上去是岑贵中又带着几分狂傲的英气的,这种感觉,司徒渊还从来没有在第二个女子身上看到。
而严锦宁,更是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
可大约是被夜染的情绪感染的有些心烦意乱,此时他盯着桌上的画卷,脑中又忍不住的浮现夜染苍凉疲惫的面孔,不经意间,这两张面孔混淆重叠,胡乱的交织,到了最后,他便是心跳猛的一悬空,这才赫然发现,即便抛开其他的都不提,严锦宁的那双眼睛竟是和夜染如出一辙的。
说起来,他和这两个人都再也熟悉不过了,可就是因为太熟悉,又对彼此都知根知底,他之前就从未多想过,这时候这个近乎荒唐的想法一经蹦出来,却突然之间再难遏止。
严格说来,严锦宁的样貌上除了和夜染一模一样的眼睛,再没有别的地方是原样不动的复制他们二人的明显特征了,但若是有心,细究起来,便会发现处处都有这两个人的影子。
虽然严锦宁没跟他名说过,他却深知她和严家那些人之间的感情淡薄,再联想到烈舞阳战死的年月,严锦宁的出身……
各种线索串联起来,其中可以探查的细节就太多太多了……
司徒渊为了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揣测而心惊,不由的倒抽一口凉气,正在失神间,就听夜染叫他:“子渊,你这么晚了还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司徒渊赶紧收摄心神,却将自己心中的这些揣测和疑问都从嘴边咽了下去……
查无实证之下的揣测,他不能冒险让夜染有了希望之后再失望。
“哦!”他勉强定了定神,走过去。
夜染坐在一张榻上,他就一撩袍角坐在了对面的凳子上,道:“下午穆野带了一个手下过去跟我说了点儿事,他说你们回宫那天在长安酒楼外面的街上他看见了一名可疑男子,听他的描述,孩儿觉得那人应该就是严锦添无疑,所以特意过来问问,父亲当时有注意到他吗?”
提起那天的事,夜染立刻就控制不住的走神。
司徒渊见他神色恍惚,就拧了眉唤他:“父亲?您是想起什么来了吗?”
“哦!”夜染回过神来,却明显还有些心不在焉的恍惚道:“是吗?那天……我倒是没注意!”
虽然当时严锦添和严锦宁就站在一起,可是看到严锦宁那一瞬间给他的震撼太大,以至于让他完全忽略了其他一切别的事。
至于严锦宁……
他却总觉得只是自己恍惚时候看到的一个错觉,根本就不可能是真的。
不是他不够警觉,而是多年来的等待和寻找,一次次的都以失望告终,一再的打击就会让人变得懦弱,轻易的,不敢再燃起新的希望了。
司徒渊这时候已经没耐性继续留在这里与他闲谈了,又宽慰了他两句,让他早些休息,就转身出来,火速回了御书房,并且把闫宁叫了来:“卫朗呢?在京城吗?马上让他来见我。”
闫宁见他这火急火燎的样子,吓了一跳:“没,这次他没跟着回来,留在琼州城了,主子有什么事要吩咐他吗?属下马上飞鸽传书通知他!”
“问他点儿事情,信上怕是说不清楚!”司徒渊道,本来已经仓促提笔了,但是想了想又放下了道:“你传信过去,让他马上回来,明要送父亲回部落,来回应该至少需要四天,如果他早到一步,你就让他在宫里等着!”
“好!属下马上就去安排传信!”闫宁应了,见他脸上鲜有的露出焦灼之色,不禁就跟着有点紧张:“主子传他这么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司徒渊盯着门外浓郁的夜色,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只是吩咐道:“他在严家蛰伏多年,对严家的事情应该都是清楚的,你让她仔细再确认一遍有关宁儿和她生母的事,我要知道最精准的消息!”
如果一切真的只是他凭空的臆想也就罢了,如果万一……
万一严锦宁的身世真有问题,如果她和严锦添不是亲兄妹,那么她被那个人强行留在身边……
司徒渊想来就心烦意乱,其实如果可能,他是想即刻启程直接奔赴琼州城的,偏偏现在又分身乏术,那就只能让卫朗赶过来,他先去送夜染了。
夜染不是个很讲究排场的人,所以轻装简行,带着的行李不算多,都整理好了,次日上午一行人就启程了。
为了照顾夜染的身体,路上司徒渊也不敢让他舟车劳顿,故而就走得只求稳妥,没有着急,也是天公不作美,路上下了一天雨,他又不好冒雨带着夜染赶路,就又多耽误了一天。
但与此同时,严锦添一行却是昼夜兼程。
因为琼州城正在整顿,对来往的客商查的都很严,为了稳妥起见,回程途中严锦添就没从琼州城过,而是绕了路。
但是他准备周到,这样一路行来却是异常顺利的返回了东陵的帝都。
因为严家的侯府已经被司徒铭勒令查封了,一行人就没有回去,把严锦宁安排在另外一座宅子里落脚,他自己换了衣裳就直接进宫了。
最近这段时间,帝都之内看着风平浪静,但实际上有关那场宫变的真相众说纷纭,背地里几乎可以说是人心惶惶的。
司徒铭坐镇宫中,北边的战事僵持不下,南边的琼州城又被南月攻克,他的脸色就一天比一天难看,经常的发脾气,人也变得喜怒无常起来。
这天午睡起来,他刚沉着脸进了御书房,外面就有侍卫进来禀报:“殿下,前武威将军在宫外求见!”
司徒铭本来就心情不好,闻言的第一反应就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脱口反问:“谁?”
那侍卫也是莫名其妙,跪在地上如实的又重复了一遍:“是前武威将军,永毅侯严谅的大公子严锦添!”
“严锦添?”司徒铭闻言,终于听了笑话似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