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五指在品间压弦,葱白上便印出了几条红痕,像个水嫩嫩的果子却没有把皮削干净。弦上五指又似雏鸟扑扇翅膀,翻飞灵动。琵琶不知是何香木,把酒气抽出了一条缝隙,将缕缕醇厚的香灌进去。
这个曲子有些熟悉,胡亥想不起来,只是记得一个悲凉的场景,好像还有血光浮现。
这首曲子……叫《易水寒》。
她的太子殿下从没有与她提起过。
可她总会知道的。
这首曲子的第一次出现,是在易水畔一个萧萧的春天,一个名满燕国的乐师送走了他的友人,送走了他的希望。
那份远道千里的希望碎在了一片鲜血里,却依然顽强的土里生根发芽,开出不甘的、红艳艳的花。
种下的是血,收获的自然也得是血。
这首曲子的绝唱是在秦宫的大殿,一个失了双眼的乐师用灌了铅的筑弹奏,声音分外沉重。
然后他终于可以与他的友人再见。
易水寒,寒不过心寒……
她指尖冰凉,而弦也冰凉,她倒也没感觉痛了。
看着身边的赵胡亥,手摩挲着银杯,一遍一遍擦过上面的花纹,光线下留下一片模糊的,带着指纹的水渍。而他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衣料,反复做出折叠又打开的动作,好像被夫子训导的孩子。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离开了世上唯一真真实实陪伴在她身边的人的小女孩,走在空无一人的草原上,远方隐隐约约是一座繁华的都城,表面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姑娘似乎也有过这样的动作,露在了伪装之外。
也不知怎的,她竟从遥远的燕国,一路辗转到了温暖的秦国,再也没有哪条河流会寒如当年易水,她却见了太多人心,与暖阳违和的寒。多少人对秦国心怀仇恨,伺机报复。
不过这与她无关,毕竟她是个女子,那种为江山社稷献身的事情,大抵女子是不配去做的。
眼前的十八公子,大概较她小些,无意识地做出这种动作,也只像个迷茫的孩子。
就如同当年燕国太子眼中的小姑娘。
她放下了琵琶,伸手想要拿开赵胡亥放在她腰间的手。
他却忽然间有了片刻清明:“手怎么这么凉?女人这样,也不怕有病了。我给你暖暖。”
没有热的对比,莫倾已经几乎习惯了时常没理由就出现的手脚冰凉,就连自己也感受不到。或许是酒真的喝多了的缘故,赵胡亥的手发烫,微湿。
她有种莫名的欣喜,似乎是很久都没有运行过的一个角落,被人清理出了堆积的灰尘。
如意离开之前特意来找她道别,她问过她,刘季到底哪里好了?他有家室,而且只像是个市井游民,你怎么愿意和他走?
如意却笑着回答她,就像那年春社,她在拉着莫倾,在一片的枯草与微绿中找到了唯一一朵孱弱小花时的笑容:“我和妹妹不一样,妹妹是有大志气的人,我呢,我也说不清怎么就觉得他好,但总是觉得他应该信得过。乱世出英雄,你怎么就知道夫君日后不能当什么大官呢?但就算他真的一生如此,盈盈也不觉得后悔。”
莫名的心动……或许就是这样吧。
找一个,愿意无条件关心自己的人。
赵胡亥向莫倾身前靠一靠,无意间衣袖打落了岸上银杯。小盏在地面滚动,发出一阵响声。他把头贴在莫倾胸前:“婉儿……我带你回家吧。”
衣带綷縩之声中,莫倾听不真切,只听到模模糊糊的一句“带你回家”。
“你答应我好不好……答应我,跟我走,我会给你那些……我一直想给你的……”听不到莫倾回答,赵胡亥眉头蹙起,只似病中之人,音调不绝如缕。
“好,我和你回去。”
赵胡亥只在一瞬间睡了过去,好像撑了许久的战士,等到了战争的尽头。
莫倾轻轻把他靠在窗下,一回头的工夫门已被打开,衣着朴素的少年正站在门口。
莫倾脸上瞬间露出了自然生成的笑容:“弟弟,快来。”
少年却未笑:“姐姐,你真的打算跟着十八公子走么?”
“自然了。怎么,婴弟不愿意了?”
少年衣着不甚出众,但说话谦和文雅,明显带着些书卷气,他跪坐下来替莫倾理理头发:“我担心姐姐被骗。宫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说什么傻话,姐姐就是不考虑自己,也要为你着想啊。弟弟长大了,姐姐都教不了你了。弟弟既然想做乱世中的大丈夫,自然要到宫中学习,比如六艺,这些姐姐也教不了你。姐姐会让十八公子替你好好安排的。”
“姐姐的话,莫婴记住了。纵然姐姐是女子,那也是莫婴心目中的英雄,我们莫家的恩人。”
“嘘——”莫倾突然挡住少年的嘴,瞳中落寞侵占:“不……莫婴你记住,姐姐是莫家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