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桥镇到狭坡县,也就一天时间。孟聚抵达县城外时,正是黄昏时分。
夕阳西下,黄矮的天空下,广袤的中原大地上星罗密布,到处都是灰褐色的军营,乌黑的炊烟一道道升起,穿着褐衣裳的士兵如蚂蚁一般散布在营帐间,目光所至,犹如平原上陡然升起了一座新城,其繁华更胜狭坡县。
孟聚让部下们在城外扎营歇息,只带了卫兵进城。在进城门时,他向巡城官通报了自己的身份,这位巡城官也是有见识的,知道孟聚是来自北疆的实力军阀,待他很是客气,亲自领着他到行营。
所谓的行营,其实也就是原先狭坡县的县衙。孟聚向行营的守卫官通报了自己身份,很快有人出来迎接他了。来的是一位身材高瘦的白脸内侍,他操着尖嗓子问:“来人是北疆东陵卫镇督孟聚吗?”
“正是孟某人。”
“好,跟咱家来,陛下要见你。”
所谓行营,就是皇帝出战时候的行宫,名头听起来很豪华,但孟聚一路走来,觉得也就那回事吧,地方基本还是县衙的格局,只是在脏乱和破旧的地方围上了明黄色的绸子和缎带,在走廊和过道处挂起了深红色的大灯笼——仅仅也就这样了。在道边侍立的,不是太监和宫女,而是挎刀披甲的剽悍武士,气氛显得肃杀又森严。
孟聚松口气:当了皇帝,慕容破看来还没有昏了头,他依然保持着军人的严谨和简朴。这也说明了,这位慕容家的支柱依然还抱着希望,而不是自暴自弃地想着当皇帝过瘾爽一把。
内侍将孟聚带到了县衙的内堂门口:“孟大人,请进。陛下就在里间了。”
孟聚站住了脚步,他看着四周没人,偷偷往内侍手里塞了一张银票:“今天有劳公公了。敢问一声,请问公公如何称呼,在宫里哪处衙门当差?”
白脸内侍飞快地把银票往袖子里一缩,脸上露出了笑意。他躬身道:“卑贱之人,有劳镇督垂询了。咱家姓马名贵,在御马监做事。孟大人您的赫赫威名,咱家也时常听闻。今日得见大人您当面,实在是三生有幸。不过大人您还是快进去吧,莫让陛下久等了。”
孟聚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大踏步走进去。
进了内堂,孟聚第一眼看到的是摆在堂中间的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摊着一副巨大的地图。桌子边上站着一位高大的武将,他穿着枣红色的金吾卫将官袍,没戴头盔,一头斑白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了英雄发髻,梳理得甚是整齐。
听到孟聚进来的声音,武将转过身来,于是孟聚立即就知道了,眼前的人就是慕容家家主慕容破。他的相貌与慕容毅实在太像了,同样的浓黑剑眉,鼻梁高挑,轮廓分明的瘦脸,微微翘起的尖下巴。
但谁也不会把他和慕容毅混淆,比起慕容毅来,慕容破更瘦,更黑,更高大,也更有威势。他眉宇间深深地刻着一个“川”字,每道皱纹仿佛都铭刻了这个男人一生的风霜雪雨,嘴唇紧抿着,唇线明显,眼神深邃又锐利——第一眼,孟聚就能看出来了,这是个久经风霜、意志坚毅的男人。
慕容破打量着孟聚:“北疆的孟镇督吧?” 慕容破声音不高,但却显得浑厚而有穿透力,震得整个房间都在嗡嗡作响。
“是,孟某参见陛下。”
孟聚做势要跪下,慕容破摆手:“镇督不必多礼。你我是盟友,不是君臣。镇督远来是客,请坐吧。”他做个“请”的手势,招呼孟聚在桌子边坐下,自己却是先坐下了。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孟聚也就顺势免去这一跪了,在心里对慕容破又多了几分好感。
“犬子在北疆时候,承蒙阁下多次照拂,救命大恩,一直想当面跟镇督道个谢,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能当面得见阁下面谢,也算了了个心愿吧。”
慕容破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在斟酌着用词,说着道谢的话,他的眉头依然紧蹙着,脸上连笑容都没半分,仿佛他不是在道谢而是在讨债。
孟聚微微欠身:“陛下言过了。谈恩惠的话,太子殿下对孟某的帮助亦是甚大,若无他,孟某亦难有今日。”
慕容破硬邦邦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但很快消失了。接着,慕容破又对孟聚南下助战表示感谢,孟聚也客气地谦逊了几句,并没有摆出居功的架势——北疆拓跋雄是慕容家的大敌,同时也是孟聚的死仇,唇亡齿寒,孟聚为慕容家助战,其实也是为自己。大家都是聪明人,这些事都明白的。
在慕容毅口中,孟聚已经清楚慕容家的战局不利了。被召过来,孟聚猜想,慕容破该是和他儿子一样,想向自己求援的吧?
为了应对慕容破的要求,孟聚已想好了一些借口,比如说强调自己的兵马远来疲惫,至今还没恢复战斗力;或者强调说因为开拔费不足,部下们战意不足——反正,慕容老大您该懂俺意思的,大魏军的惯例,出战归出战,但打到什么程度,是望风而遁还是力战到底,这还得看您的犒赏金有多少了,不出点血就想哄咱卖命——即使俺跟您儿子有交情,可俺手下的儿郎们可没有这个交情啊!
但很让孟聚意外,闲聊了好一阵,慕容破压根就没提起出战的事,而只是没事人一般跟孟聚闲聊家常。
“镇督是洛京人,不是北疆本土人?”
“是,我十五岁从军,先在洛京东陵卫做事,后来才调到北疆陵卫去的。”
“难怪镇督说得一口流利的洛京口音。犬子对镇督很钦佩,经常跟我提起。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镇督年纪轻轻就在北疆打下了偌大的事业,年轻一辈中,镇督这样的人物,算是顶尖的了吧。”
“哪里,陛下太谦了。太子殿下文武双全,礼贤下士,论起才干人品,他可是更胜于孟某百倍啊!”
这样你来我往地交流了一堆无意义的客套话,慕容破最后才提到正题:“镇督和贵部一路远来辛苦了,不妨先去歇息吧。在县城西边,我已经安排了你们的营地,一应用品补给皆已备齐。镇督看着还缺什么,可以找轩总管讨要。”
“是,感谢陛下关心。末将想问,我们东平陵卫的兵马隶属那路部队?近期的作战任务又是什么?”
慕容破颌首道:“犬子所言不虚,镇督武勇过人,求战若渴啊!你们现在暂被编入后军第二镇,上司是轩文科总管。因为你们刚来,路途疲惫还不熟悉情况,所以就先不安排任务给你们了。镇督,你先好好休整,恢复体力。任务的事,我们过几天再说吧。”
孟聚一愣,不对吧?慕容毅火急火燎地把自己请过来,他老爹却是这么慢悠悠毫不在意,这其间的差异确实让他难以理解。他试探着提起:“陛下,我在道上听说,王师最近的战事不是很顺利?可打紧吗?”
慕容破轻描淡写地说:“先前,儿郎们确实有些轻敌了,但这并无大碍,我们很快会解决的。”
孟聚抽抽嘴角干笑两声:“是,孟某多事了,请陛下宽恕。”
“有劳镇督费心了,请不必担心。一路辛苦了,且去休息吧。”
孟聚起身告辞,依然是那位马贵公公将他送了出去。
在出去的道上,孟聚满腹疑团不得而解。
难道,是自己的情报有误?先前的不利传闻,只是慕容家放出的假消息?随即,孟聚否定了这个猜想:慕容破就是再狡猾,他也不会骗自己留守的儿子,而慕容毅也同样没有理由骗自己了。洛京的那晚,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焦虑和惶恐无助感,那决计不可能假装出来的——要说谎骗人,慕容毅还没那个天赋哪!
孟聚想来想去,觉得真正的原因恐怕是,慕容破压根就没把自己放眼里。自己只带了三百人过来,放在这场两军投入数十万兵力的大战里,这点兵力投进去连个涟漪都泛不起来,连打个前哨战都不够。
慕容破虽然召见自己,这并不意味着他把自己看成很重要的战力。今天的会面里,他一句正经事都没谈,全是闲聊和客套——很明显,他召见自己,只是作为一个父亲在对儿子的救命恩人尽到感谢的礼节而已。至于孟聚和他统带的北疆陵卫援军,慕容破并不是很看重,他们人数实在太少了——就算孟聚有着悍勇的名声,哪怕孟聚能以一当百,但在这场大规模的战争里,匹夫的武勇扭转不了大局。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的实力太差了啊。虽然孟聚在北疆也算打下一番事业了,但放在中原的老牌军阀眼里,只有万把兵马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军阀?慕容破手下一个兵马使只怕都比孟聚要兵多将广了。在这位慕容家家主眼里,有资格跟他讨论战局的,恐怕也只有叶家家主或者江淮大都督朴立英等寥寥数人而已吧?
想清楚了原委,孟聚顿觉轻松:慕容毅老兄啊,可不是兄弟不肯卖力帮你,只是你老爸看不上我,这可怪不得兄弟我啊!
从北疆到洛京再辗转相州,孟聚都数不清自己到底走了多少路,只记得光是皮靴都磨破了两双,热饭都没能好好吃上几顿。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歇息了。
回到军营里,孟聚大手一挥:“来人啊,大家都过来!”
部下们都围拢过来:“镇督大人,慕容家那边给了啥任务?”
“任务就是——弟兄们,把猪和羊都宰了,今晚开荤!”
当晚,孟聚在自己营地杀猪宰羊,开了上百坛的美酒,让同样疲惫的部下们吃喝了个痛快。到了晚上,喝得醉熏熏的士兵围着膏火又跳又唱,又吵又闹。
喧嚣传到了周边的营地里,军中维持军纪的巡营校尉领着巡营兵气势汹汹地过来,看样子是想抓几个酗酒闹事的“乱兵”的,结果到了营门口一看,傻眼了,满营醉醺醺的几百号人,军官和士兵搭肩攀膊的坐成一堆,这么多人,怎么抓?
好在慕容毅派来协助孟聚的辎重管领胡庸今晚没喝多少酒,他还是清醒的。看到巡营官在军营门口梭巡着,脸色不善,他暗叫不好,赶紧出门去解释。
“管领,大战在即,军中禁酒,这条你不知道吗?”巡营校尉气势汹汹地喝问道。
胡庸笑嘻嘻的,他说:“大人,我知道不管用哇,我可管不了他们。”
“这不是你的兵?”
“大人,这是北疆孟镇督的兵马。”看到巡营校尉满头雾水的样子,胡管领解释道:“孟镇督是太子殿下从北疆请来的的贵宾和援军,殿下很器重的朋友。他们可不是咱们金吾卫的人。”
巡营官傻眼了,他负责纠察金吾卫官兵的军纪,但若是不属于金吾卫的兵马,他就不知道是不是该管了——当然,若是一些零散的郡县兵、乡兵,收拾也就收拾了。但眼前这路兵马看起来人数不少,硬来肯定是不行了,要找他们长官的话——自己一个芝麻小官,哪里惹得起太子殿下的朋友?
校尉想了下,一言不发,很干脆地转身就走。
巡营官走了,胡庸苦却知道,这事并没完。他回去,跟孟聚把事情说了下:“镇督,卑职看,他们回去请示长官之后,多半还要回来的。”
今晚孟聚也喝了不少酒,但还是清醒的。听了胡庸的汇报,他说:“既然有碍军纪,这就通知大伙散了吧,都回去歇息睡了吧。”——他倒不是有意要跟要跟金吾卫的军纪过不去,只是带兵以来,自己一直都是最高军官,从没被约束过,已经习惯了我行我素,率性而为。
胡庸这么一说,孟聚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是那无拘无束的独立军阀了,而只是慕容家军中一员普通将领而已。
胡管领所料不虚,过了约莫一刻钟,执勤的哨兵来禀报,外面有人要见孟镇督,而且看上去来头还不小。
孟聚领着胡庸和众部下出门迎接,哨岗前的空地上,稀稀落落站了一群举着火把的金吾卫武官,领头的却是个穿着红色官袍的中年官员。那官员保养得很好,脸白如玉,面目端庄,正气凛然。两名金吾卫的武官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举着火把为他照路。
黑暗中,孟聚也看不清对方官袍上的图案,不知道他是几品,但看对方前呼后拥的架势,肯定是位大人物。
孟聚上前拱拱手:“在下就是孟聚。请问阁下是哪位,找孟某有何贵干?”
看到孟聚满身酒气地凑近,官员眉头微蹙,那厌嫌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一泡狗屎。他退后一步,很从容地点头:“北疆东陵卫的孟将军,久仰了。某是轩文科。”
说罢,轩文科站直了身子,矜持地捋着长须。
孟聚愣了下,轩文科?这个名字好耳熟啊——孟聚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被。。。”好在他还没喝糊涂,赶紧把“易小刀”三字吞进了肚子里,再次拱拱手:“原来是总管大驾光临,末将不曾远迎,请大人恕罪。末将参见大人。”
轩文科盯着孟聚看了好一阵,看到孟聚并无跪倒行礼的表示,他的眉头渐渐斜立起来了,语气也变得森冷:“孟镇督,本镇知道你是从北疆过来的,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你们加入了王师,就得遵守王师的军纪,那种无法无天的土匪作风,在这里是行不通的。你既然身为本镇的下属,本座就少不得要管教管教你了!行军扎营,军纪为先,将为军先,更该以身作则,否则何以律众。。。”
听着轩文科狂喷,孟聚越听越觉得不对,越听越是心头火起。
即使自己放纵士卒饮酒有错,但自己身份不同一般金吾卫将官,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也是情有可原,何况这又没造成什么损失,把自己拉在偏僻的地方劝上两句就罢了,自己又不是故意要跟金吾卫作对的。
这位轩总管摆出这般不依不饶的架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当孙子般训,他有毛病吗?
姓轩的知道将为军先,难道他就不知道为将者首重威严?平时自己部下的军官犯错了,自己也只会找没人的地方单独训他,不会当众给他难堪,为的就是保住他在士兵当中的威信,姓轩的一把年纪了,那么大的官,这么简单的带兵道理都不懂?
孟聚狐疑地盯着轩文科看了又看,看到对方嘴角的一抹冷笑,他才醒悟过来:这家伙不是不懂,他是故意来找茬的!
孟聚拱拱手:“轩总管教导得很是,夜深了,总管这就请回了吧,末将改日再恭听总管训诲。”说罢,他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看到孟聚这么不给面子,在场的武官们都甚是吃惊,一名金吾卫军官跳出来喝道:“孟镇督,总管正在好意给你训诲,你要去哪里?”
孟聚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唇边带着讥讽的冷笑:“训诲?诸位去打听打听,北疆的易小刀,那也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而已!被我手下败将再打败的货色,有资格来训诲我?轩总管,夜深了,该睡了,快回家找婆娘喝奶去吧。”
说罢,孟聚打了个酒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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