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缓缓地走在甬路上,二人心潮澎湃,感慨万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但谁也不知从何说起。他们知道小徐今日离去,不知何时何地,何年何月才能见面,不知能不能见面,不知明天将发生什么事情?所以,他们的肺仿佛灌了铅一样沉重、压抑。
“老师,别送了,我走了。”“唉,走走吧,走走吧。这样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段祺瑞一出此言,颇感不吉利。徐树铮正在心绪烦乱,听老段一说勾起满腹惆怅。接口说:“是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不知能不能回来?”
“又铮,”段祺瑞反来安慰他,“你一定要回来,我们在空府,在执政府相见!”
“我走后,老师要善保贵体,心胸开阔,不管学生走到哪里,心永远向着恩师……”
说罢,徐树铮深鞠一躬,当他正起身时,已是泪水盈盈。段祺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伸出双臂把徐树铮的宽肩阔背抱在怀里,嘤嘤地孩子般地哭起来,颇有生离死别的味道……徐树铮恋恋不舍,步履沉重地走了。段祺瑞仍不放心,把小徐的秘书薛学海叫到跟前,叮嘱道:“薛学海,我特别提醒你,务要保护好你的专使,若有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薛学海一磕脚跟说:“请执政放心,我一定尽职尽责!”
小徐的汽车驶出大门。许久,段祺瑞才从迷茫中收回视线,,步履沉重地回自己的书房。一个曾被人讥为“段厉公”、“冷面人”的人,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了?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他仿佛走了很远的路,经历了沉重的负担,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希望快一点坐下来。他终于坐在宽大的书案前,当他仰在沙发椅上的一瞬间,忽然,桌上一张纸映入他的眼帘,他拿起来一看,上写八个大字:又铮不可行,行必死!
他“嚯”地跳起来,神经亢奋,疲劳顿消,头发仿佛一根根竖起来,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惊叫道:“来人!千万火急,把徐专使追回来!”记室小黄刚要走,又被段叫住:“回来!把这张纸带上。他如执意要走,让他稍候,我派一连军队保护他。”
当小黄飞车赶到车站时,小徐已经登车。他看过纸签后莞尔一笑道:“笑话,我岂肯相信无稽之谈?你回去告诉芝老,我意已坚,勿劳多虑,军队也不必派了。”
整整一夜,段祺瑞神情恍惚,辗转难眠,第二天上午,又失魂落魄,神不守舍。大约10点来钟,记室小黄拿着一摞报纸跑到段祺瑞面前,结结巴巴地说:“报告执政,徐,徐专使……遇害身亡!”
“什么?!”段祺瑞跳起来,一把抢过报纸,在头版显著位置刊出徐树铮在廊坊车站遇害身亡的消息。同时刊出陆承武“为父报仇,手刃徐某”的声明。同时刊出冯玉祥给段祺瑞的电报:“徐上将军有功于国,不幸被匪人劫害,其死甚惨,请政府优予褒恤”云云。
段祺瑞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摇摇欲坠,小黄赶忙冲过去把他扶住,才没摔倒,轻轻扶他坐在沙发上,段祺瑞仰天长叹:“杀人的苍天哪——!”——说罢,泪雨滂沱,嚎啕大恸。
不一会儿,他的爪牙跑来,纷纷议论这一恐怖话题,无不感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们一致叫嚷:执政府应该查明真凶,严惩肇事,为徐公下达昭功抚恤令,送交陆军总长贾德耀副署。
段祺瑞恍恍惚惚回到家中,刚下汽车,褚其祥、薛学海连滚带爬跪伏在段祺瑞面前,声泪俱下,大哭嚎啕。薛学海哭诉:“芝老啊,我们有罪,我们该死,没有保护好专使,您,您惩罚我们吧!”
诸、薛二人泣诉了小徐遇害经过。
昨晚9日时专列从前门车站出发。刚上车,小徐就钻进包厢睡觉去了。因大战刚刚结束,兵车辎重甚多,专列时走时停,行动缓慢。11点钟才到达廊坊车站。因为错车,专车又滞留下来。不一会儿有陌生人问:“哪位姓徐?”薛学海上前盘问,谁知徐树铮穿着内衣从包房走出来,自报家门道:“我姓徐,你有何事?”那人把一张名片递给他说:“这是张司令(之江)名片,我是他的副官,我们司令请你去一趟,有要事交谈。”徐树铮说:“我因旅途劳顿,还是请张司令到这里谈吧。”不料,那副官拔出手枪,大声喝道:“不许动!来人——”顿时,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大兵蜂拥而上,把徐树铮押下车。其他士兵,把徐树铮的包房及随员车厢草草搜查一遍,把他们携带的短枪搜走,一起被押解下车。徐树铮被囚禁一室,随员六七人被关进一间马厩。他们听到上房有摇电话的声音,然后喊:“徐树铮已经抓到,请指示……是,是。”约1小时后,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走,快走”的呵斥声,大约过了10分钟,突闻几声沉闷的枪声,大家始知徐树铮遇难了……又过了半小时左右,马厩的门“哗啦”打开了,随员们被押到上房一间大房子里,张之江的副官和一个瘦骨嶙峋身着便装的人,从内室走出来,穿便装的人说:“我是陆承武,因替父报仇杀死徐树铮,这事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对,”张之江的副官说,“今天的事你们只知道徐树铮是陆承武杀的就行了,别的不许多讲,你们要以全家性命担保!你们可以走了。”
诸其祥说:“我们有个请求,让我们最后看一眼徐专使,装殓起来。”
副官说:“看一眼可以,装殓嘛不必劳神了。”
说罢,叫过几个士兵,带领他们来到离司令部一二百米的小树林,徐树铮已气绝身亡,倒在冷凝的血泊里。他们正在悲伤难过,这时有几个身着白大衣的卫生兵,在一位40多岁的军医官带领下带着器具走过来。那位军医官介绍说:“我叫段大洪,卫生处长,徐专使的学生。我已两次跪求张司令,以身家性命担保,允许我置棺装殓老师遗体,并两次写下‘徐系陆某所杀’的具结书。你们回去吧,老师遗体我负责安置,请通知家属来移灵吧。”
他们几个人谢过段大洪之后,遂离开是非之地……七五义断情绝小徐的死,在北京政坛引起强烈反响,有的幸灾乐祸。有人兴高彩烈,有的惶惶终日,有的如丧考妣。段祺瑞病倒了,几天不去公府上班。但仍然恋栈不去,不轻言退意。
196年新年刚过,旧历年即将来临。鞭炮声此伏彼起,传递着大年的信息。这些年,由于军阀横征暴敛,狼烟四起;帝国主义以强凌弱,巧取豪夺,致使我国工农大众穷愁潦倒,民族工商业纷纷破产倒闭,国家积贫积弱,一蹶不振。大多数中国人早已没心思过年了。只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对年情有独钟,不顾大人愁肠百结,着意渲染着喜庆气氛。
由于段祺瑞沉浸在悲痛之中,段公馆死气沉沉,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息。
晚上,段祺瑞喝醉了,他本来很少饮洒,只在高兴或心烦时喝上几杯。今天酒喝多了,话也多了,举着酒杯,摇摇晃晃,跟别人干杯,几个亲信爪牙不敢过劝,怕挨他臭骂,只好由他性子来。他舌头僵硬地说:“‘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对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喝吧,醉生梦死吧,沉沦堕落吧。我真混,我真傻,我本可以留住他,可以让他改乘汽车或飞机,可以改走京汉路,是我葬送了他,我有罪呀!完了,完了,谁能取代他,谁能比上他?皖系彻底完蛋了……”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喊,一会儿叫。
他的烦恼是由小徐的遗体运回北京,停放在黄寺引起的。徐树铮的大儿媳王荫松,携带两个年方弱冠的幼子——福中、福贵亲视含殓,应酬照料。陆军部军医院院长方石珊为其整容;王荫松守灵,接受京中人士及其生前好友吊祭,境遇悲凉凄惨。几天之后,徐树铮住在上海和徐州的儿女亲眷才赶到北京料理。而段祺瑞亲拟的抚恤令,因陆长贾德耀与小徐有隙而不予副署,使其无法实现。他自己也因害怕开罪冯玉祥,而不敢下令追查凶手,惩办肇事。他所能作的只是赠送一口桐棺而已。致使小徐家小和老段亲信对他大感失望,纷纷骂他“软骨头”……谁能理解他的苦衷,谁能理解一个傀儡的复杂心境?
他由佩蘅和宏业搀扶到内室,安置在床上休息。他只睡了个把小时就蓦然而起,摇摇晃晃来到书案前,铺开宣纸,饱蘸毛笔,情之所至,飞翰走墨,写了一篇《神道碑》文:
陆军上将远威将军徐君神道碑,陆军上将远威将军徐君树铮,虽未竟其志,然杀身正所以成仁。夫人寿不过数十寒暑,耋耋期颐,无功言自立,宁非草木同朽?古语有云:‘名是无穷寿’,要在保天命之性,率性之道,存正气于两间,虽夭亦寿也。颜子短命,不得道统之传,而名仍出乎曾子之上。忠武纵未偿匡辅宋室之愿,而功在简策,元、明、清以还,从世景仰尤隆。中外之人哲士多为将军憾,想将军亦可以无憾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