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梅在混乱的一刻脑子里又冒出一句不知在何时见过的杂诗:
“我于千人中只认出你的脚步声,因那九百九十九人只是路过,唯你踏在我的心上。”
她一瞬间觉得阳光像炉火,熏热了自己周身,她忙拿手背附在脸上,耳边却清晰地响起了男人的问话,上帝没有听见她的祈祷,他把约翰·桑顿送到了梅的面前。
“韦兰小姐?”桑顿远远就看到了这个背影,他几乎立刻就认定了这是梅·韦兰。纽约又有几个这样的小姐,酷爱白色的衣裙,却又时而娴静温婉,时而又能活泼迷人。
他踌躇了一下,但想到内袋里的那张明天的船票,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上前再说句话。
梅将手放下,定了定神,深吸了口气,才转身极力镇定道:“幸会,桑顿先生。”
可这收拾情绪的时光太短,而这情绪又来得过于突然,红晕不能这样快地褪下去,她眼里的失措还停在眸中,这让桑顿有种奇妙的感觉,他见过这位韦兰小姐很多面,也还未亲近到能喊她的名字,可是他却见过她许多不同的样子,今日又是一桩新鲜的体验。
他相由心生地微笑了起来:“韦兰小姐,每次我见到您看书,必然都是这位诗人的大作。”
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书的手,不想让自己的眼神闪躲开去。约翰·桑顿笑了,他脸色刚硬的曲线全都在阳光里柔化,变作眼角的笑痕和嘴角的弧度,顷刻间便晃了梅的眼睛。
梅羞愧极了,她不知要如何掩藏这种慌乱,这并不是那种在见证未婚夫出轨后的强烈的不服输之气,也不是在遭到好奇者的窥视时的无懈可击的故作镇定。
这是一种从心里泛起的涟漪,你想去抚平心湖,却只会带来更大的震荡。
她只得匆匆回道:“桑顿先生,那不过是巧合,我喜欢的作家还有很多。我还要再找两本书,先失陪。”
这是梅长这么大来第一次确切的落荒而逃,可天不遂人愿,在第三次和桑顿又面对面时,她不得不顾及礼貌停下了脚步,而非只是点头笑笑,心里却暗自诅咒这书店实在太小。
“桑顿先生,听鲍伯说您明天就要走了。”
桑顿作势扫了眼书架,最后眼光却停留在梅脸上:“是的,九点船就会离开码头。”
“希望您有机会再来美国,”梅顿了顿,连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不真诚:“所以您今天来书店,是为了找本好书在船上打发时间吗?”
“确是如此,我想您会给我提供个好建议吧。”桑顿的眼光落到梅的手和那本诗集上。
梅觉得手心出汗:“恐怕不行,若是您在船上读诗,那只会浪费了大好的光阴。诗是让人在陆地上,在梦中徜徉大海时用的,海上还是应该阅读些让人精神一震的文章。”
桑顿不以为忤,转过身面对梅道:“那真是太可惜了,看来我得就此作别,这家书店文艺气息太浓厚了。”
说罢,他伸出了手。
梅极其意外,这年代这地方是不流行绅士要求和女士握手的。
桑顿看出了梅心中所想:“只是告别,韦兰小姐。”
这让梅为难,她讷讷地问了句:“这是来自米尔顿的规矩吗?”
桑顿点头,笑意却在鼓励她,梅却仍把他晾在那里,片刻之后她飞快地从身边的书架后抽出一本书塞进桑顿伸出来的手里,慌忙道:“桑顿先生,我突然想起来这本书很适合您,您一定要读一读。我得回家了,非常抱歉,祝您一路顺风。”
梅知道桑顿在身后没动,她猜想他是不是正看着自己的背影,又露出那种难得的英俊的微笑?
直到坐到马车上,玛丽问起梅时,梅才意识到这个以后再也难见的男人竟在离开前给自己造成了这样大的困扰。玛丽仔细端详着梅的神色才道:“梅,我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梅反问:“只是遇见了认识的人,打个招呼罢了。”
玛丽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但那是因为这个男人既然要离开,她没必要去提起,相信梅心里也是万分明白的,于是她戏谑地为今天的出门下了个注解:“公主会遭遇海怪,女祭司也会识破特洛伊木马,只可惜她对马肚子里的打算无能为力。”
另一边,乔尼在对桑顿絮絮叨叨:“别当我不知道,桑顿,你是看见韦兰家的马车才去凑热闹的吧。”
桑顿笑而不语,权当默认,梅慌乱下塞给他的是惠特曼的诗集,手中随意翻开的书页上有这两句。
“小船欢乐而满怀信心,张着白帆,
在白天闪烁的浪花和泡沫中,或在夜晚的繁星下疾驰向前”
乔尼伸头看见了,才撇撇嘴道:“我说你不如包艘浪漫的小船,把这朵漂亮的花朵一起带走,反正她的婚事眼看着是一团糟了。
不想桑顿的脸却严肃了下来,将书合起来放在了一边:“乔尼,别乱说,我的心意无关紧要,米尔顿的天空终年阴霾,美丽的花儿在那里是没法生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