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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到川畔时见已有过路魂在等汤,便赶忙提着木桶汲水,忙乱中一波浪涛打来,溅得我浑身湿透,阵阵刺骨寒意袭来,我遂搓了搓腕上的镯子舒缓已麻痹的四肢。
将水提上岸后,我顺手在爈灶中放入炒栗子用的石锅,便开始烧业火煮水,很快得,汤水蒸腾,热烟薰得我汗水直滴。
鬼都无四序,川水全年冰冷赛霜雪,日日为上万只魂煮汤的活不算轻松。这般忽而冷冰冰得泡在川水中,又忽而热腾腾得泡在汤雾中虽不好受,但日日月月年年皆是如此,因而我也习惯了。
只是此时周身一片水雾交溶,仿似置身水中的情景,叫我想起一段回忆。
许久前,一位曾在忘川畔短暂停留的过路魂在等汤时念了一句诗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为何要吟诵这首诗歌?”我舀着汤,在雾水蒙蒙中见他郁郁寡欢。
“我已历经过多次轮回,但自始自终只成过一次亲,人海茫茫中只有那么一位女子才是我的结发妻子,而我与她的相遇是在水中央。”
“水中央?”轮回之中,我与他在这忘川畔已见过数回了,但这是他第一次提到他的结发妻子。
“当时我落了水,她将我从水中捞起,我与她因此而结缘。”似是勾动了回忆,一滴甘露般的笑意在他面上浅浅晕开,但只一瞬,即失落在殷殷苦海中,“与内子分离后,我对她甚为思念,却是不知她是否过得安好。”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我望着他,竟觉得在亘古无光的阴司之中,这茕茕孑立的身影似是一弯误闯幽冥的月影,美到极致乃至虚幻寂寥。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已过这么久了,她定是忘了你,你亦无需担忧她了。”已是多次的轮回,他当初的妻子死后若不是喝了汤重入轮回,那她还有何处可去呢?
而他……我暗自叹气,若是心有执念无法消弭,则无法斩断尘缘,将深陷轮回无法超脱,于是我捧起汤碗递与他:“喝汤吧!”只有这碗汤才是他该拾取的,其余的就放下吧!
“婆婆,忘川畔乃极阴之地且不祥之气炽盛,而您常年驻足此处可是安好无恙?”他接过汤后好心得关切我一句。
“一切都好,久了就习惯了。”久了……一切都会好,这数百年来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如此甚好。”仰头饮尽汤水,将汤碗交还给我时,他有礼得道谢:“婆婆,有劳了,千万珍重。只可惜……我看不见你……”
如同以往,我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在鬼差的引领下走过奈何桥,消失在桥的另一端
看不见,无妨,有些人,还是不见得好……
我转身对着澄明如镜的三生石照了照,此时石上映出一身着绿衣的年轻女子,戴着翠绿莲叶耳坠,腕上一支珊瑚镯子,还绑了一条打了死结的红线,颈上挂着的是失去光泽的墨玉坠子,而她缠着白巾的右掌心中藏着的是……
她不敢面对的那颗殷红如血的印记。
她的外貌与她生前无异,只是在那对雾水蒙蒙的眸子中透出了几经沧海桑田的苍凉。
……
我从川畔下值后,一身疲惫地打道回府,方行至我家巷子外,一个没留神撞上个偌大的物件。
“唉哟!那个没长眼的鬼。”熟悉的嗓音传来。
我定睛一看,“咦?陆判官,你怎么在这!莫不是有事寻我?”此地虽离地府不远,但这巷子所至之处只有我那宅子。
“我……没事,就来看看你回家了没?既然你已回来了,那就没事了,我先走一步。”判官神色尴尬,支吾了几句便快步离开。
判官异常的举动教我生疑,但我想还是别自找麻烦得好,便快步进巷子归家去,但堪堪跨进我家的前院门,一沉稳悦耳的男子嗓音从后传来。
“江姑娘,久违了。”
天已快亮了,我乏得不愿回应,但又察觉那声音的主人朝我走来。既已寻上门来,我再躲也躲不了,于是我压下想跋腿就跑的冲动,回头。
一名着玄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立于数步之外。
此人一身轻便常服却藏不住浑然天成的凛冽威仪,我估摸着鬼都乌烟瘴气,断无此等仪表不俗的男鬼,而人间的世俗之气也养不出如此绝尘非凡之人,想必这样出众的男子定是与我一只小女鬼无缘无份,于是我委婉得拒绝了他的搭讪,道:“阁下认错人了。”
“你不记得我?”他冷冷得望来。
被他这般上下打量,如冰刺骨,让我心生不悦,脱口嘲讽:“殿下,这年头生得好看的神仙都如此自恋吗?觉得所有人都该记得他?”
听我如此唤他,他眸光虽寒,嘴角却勾起得意的微微弧度。
唉,我还真是死性不改,这不打自招的毛病。
既然已露了马脚我也不再装模作样,院门大敞,但见他仍站在门外,我纳闷问:“龙渊殿下,不进来再说话吗?”
“未得主人应许,我不得擅自进入。”他锐利的目光在我这座宅院上扫了一圈后,瞟了一眼石敢当。
以他天庭东明宫太子殿下的身分,莫说进我这小宅院,若他一时脑子犯病有意进油锅里炸一炸,地府中怕是无一鬼差敢对他说个不字,而他此时客气有礼,我也不好得了便宜又卖乖,再对他摆脸色,便道:“已是卯时了,众鬼正准备入眠,且进来说话吧,别打扰了巷外的几户鬼家。”
他轻拧着眉,目光若有似无得左右探视,忽地眉宇一松,才踏进了前院。
“这宅第……倒与当年你们成亲时的紫竹院有几分相似。”
本想去取些茶水尽地主之谊,但我走向前院竹桌的脚步突然一顿后,沉得再也抬不起。
我转头,带着浅浅笑意:“我不晓得殿下在说什么紫竹院,我和你并不相熟,僻陋小宅无能款待尊驾,请回吧。”
他轻蔑的目光朝我狠狠一剐:“你仍挂念他不是吗?何必装疯卖傻,自欺欺人。”不血刃,却是一语毙命。
是啊!
我忘不了那个人。
既是知道我只能活在自欺欺人的幻想中,又为何要如此残忍得揭穿我,“不如你教教我,如何才能同你一般心如止水。”我生硬冰凉得扯着嘴角笑。
许久,静得令人发寒。
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神仙,我反唇相讥:“真可笑,你也做不到啊,不也是自欺欺人嘛?”
这数百年来,看着那个人在轮回中一次又一次心仪别人,一遍又一遍被伤透,再一世又一世不得善终,如此周而复始,若不装疯卖傻,那我又该如何过日子?若不自欺欺人,当他只是个瞎了眼的陌路人,也当自己只是个煮汤的老婆子,我又如何能狠心喂他喝汤?
一碗汤,换一句话,他每个字、每个动作、每个细微表情,都一针一针得往我心尖上札。
忘川水无日无夜无时无刻无休无止得流,但我喝不得,我不能忘了这么一个宁愿自己受苦也要为我隐瞒事实的人,所以就让他扎吧!狠狠得扎吧!
如今我最害怕的不是透心彻骨的痛,而是痛到麻痹而感觉不到痛的那日,因为那会让我……
失去等待的方向。
话不投机半句多,在我送龙渊离开时我向他风凉得说道:“你来此处不外乎是想问临云的事吧,我告诉你,她来的时候向我讨了一碗汤。”
白临云,那位蓝眼女子,她没喝,但瞧见龙渊眼神微变,却仍是故作镇定默不吭声,我倒是有几分得意,这尊贵的神仙和我这低贱的女鬼竟有几分相似的感情。
只因为……
这世上有种凌迟之刑,这片肉之刀下得藕断丝连,疼痛疼得寂静沉默,行刑的目的不是让人尝尽痛苦而死,而是让人心甘情愿得残喘苟活,这种严刑叫做──
相对不相识,可念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