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欲亦可得恶果,恶欲亦可成善终?说到底,一切有无本是一体,一切善恶本归一源,连我这个大魔头都悟透的道理,你如何想不明白?”
“那么你便告诉我,为何世间魔性最是难除?”
悬空道人哼着鼻子,说:“世上最难灭者有二,一是魔性,二是悲苦。不过魔性即是悲苦,悲苦亦为魔性,二者并无本质差别。凡人读过几本书的,都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所以大富之地无蟊贼,穷山恶水出刁民。然而知晓道理是一回事,明白道理却是另一回事。人世间的侯门公子、大户小姐、官吏儒生都以为作恶的皆是悲苦穷困者,便有了瞧不起悲苦穷困者的理由,他们竟不知悲苦穷困者作恶,也仅仅因为他们出身悲苦穷困而已。所谓魔性难除,并不是因为魔性本身顽固,你们这些仙家弟子若一心想着消灭天地间的魔性,就如治国者不理民间悲苦,却叹刁民难治,岂非本末倒置了?刁民所以刁、恶贼所以恶,多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刁,不得不恶;魔性所以难除,多因为魔者不得不入魔呵。你问我何以魔性难除,正如凡间的贵胄不解世上为何有人要行窃,为何有人要抢劫一般。倒有几分可笑哩。”
“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依你所言,人间悲苦穷困的,岂不人人都有作恶的道理了?当真如此,世间又哪有太平日子可过?”
悬空道人笑道:“你竟不知一人作恶为贼,众人作恶为寇,举国作恶便是起义了。人间的贵贱、贫富、苦乐、悲欢无不是此起彼伏、循环往复的。人人都想过太平日子,可是要过太平日子,往往又不得不以作恶为代价,这难道不是人间常事?不过说起来,人间尚有贵贱之替,总比我们这些永世为魔者幸运百倍了。”
冷惊鸿踯躅片刻,说:“你既然放弃仙家道行,改入魔道,想来也如你所言,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当日在丹霞山,仙界三派联手对付我和两个师弟,此事前因后果你师父华清师太是一清二楚的。她若如实告诉你,我也不必多言,她若没有如实告之,我说再多,你也未必信我。”
忆及此处,悬空道人不免惋惜,对顾乘风道:“仙家弟子常因有幸拜入仙山,多少有些优越感。又因这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对于凡夫俗子和我们这些邪魔歪道的疾苦难得感同身受。莫说正册弟子了,便是一些才入门的灵官童子,也不管天资几何,有无入册的机会,总有高人一等的态度。北落仙姑却与那些人不同,若非七十年前身故,他朝必成大器,羽化成仙是指日可待的。”
顾乘风道:“如此说来,你救我们当真是为了还本门仙姑的恩情?”
“一半缘由,因为你是重明观大弟子,将来要承继掌门之位。你入门之日北落仙姑已不在人世,我不知你师父可曾向你提及她,总之我蒙北落仙姑之恩,自然有义务叫你知道她为人之大义。另一半缘由,我现下还不方便说与你听。”悬空道人说,“不过我有一句忠告,你们身为仙界弟子,难免视我们魔界中人为敌,我只提醒你,当下你们重明观最大的敌人,并不在我们魔界。白泽观那些道士可比寻常妖人还要卑鄙,你要当心些才是。古往今来,小至一门一户,大至一国一邦,总是自己人算计了自己人,才现败落之象,甚而分崩离析的。就说当年,幽罗汉和翌谷仙君再有本领,妄图以陷阱害我,若无叛徒相助,他们又如何能得逞?你既然同南淮国叶氏父子相识,便该知道白泽观的道士同魔界中人早有勾结。我言尽于此,你们回山之后,好生忖度吧。”
别了悬空道人,顾乘风师兄妹三人绕过悬瓮山,快入长白山地界,顾乘风领师妹落在一片高地上。左仪以为顾乘风伤痛难忍,关切一声,顾乘风却道:“我须尽快将魔界众人遍寻付姑娘的事告诉苏师妹,叫她防着常朝云些。”
柳浊清道:“师兄真是反复无常哩,起先又要费尽心思救那妖女,现在又疑心她要抓付姑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呐?”
左仪听罢,只撇嘴一笑。顾乘风说:“我们救常姑娘,只是尽正道本分。事已至此,就算是我错了,总要尽力弥补才好。上回我们一行人逃出东海,不过撞了好运,那茑萝仙子太精明,过于谨小慎微,以为付姑娘当真知道驱驭五麝神鼎的心咒,方才放我们一马。万一现在付姑娘叫妖人抓去,献与茑萝仙子,纵使师父、师叔出马,恐怕也无济于事了。”
言毕,顾乘风打坐运气,将内丹提至膻中,左手掐上清指诀,右手先封左右神藏穴,又自上而下封右云门、天突、梁门,再行白鹤指诀,便由内丹引出三道真元,皆流入右臂,涌至右手商阳、关冲、少泽三穴,一时间白光耀目。只见他运一缕纯阳罡气至左手劳宫穴,急翻三掌,掌心对天,那罡气顿时铺满掌面,隐现紫气。同时右手指头的白光逸出银色游丝,探至左掌,蜿蜒成字。
柳浊清凑到左仪耳边,咕哝着:“师姐呵,师兄说混元大法中失传了好几道法门,莫非这也是其中一门?”
“我看不像,应该还是分光六阳大法。”
“师兄不是说,那分光六阳大法只有三道玄关吗?”
左仪笑道:“仙根平平者,三道玄关便是三道玄关而已。师兄仙根卓绝,若悟透三道玄关,便可使出九般变化来。来日师兄道行再深些,创出威力出众的法门也不稀奇。”
左仪话音刚落,顾乘风右手白光已灭,银色游丝甩着尾巴,缩到他左掌心里。他即刻双掌相合,喝一声“灵宝无量,普度九天,现”。
“现”字才脱口,千里之外,苏荣便觉左掌发烫,翻掌一看,只见血影流珠自她掌心奔脱而出,化作一团磷光,回落掌心,顿时现出几行小字,曰:魔界众人皆寻付晚香,欲献东海以获利,需提防常朝云;此书切勿示于他人。落款写着“师兄乘风上”。
鹿连城探过头来,关切地问:“怎么了?”苏荣忙左手攥拳,道:“并无什么大事,是师兄传书于我,说他们已经平平安安回了长白山。”
常朝云带着苏荣、鹿连城出邑州已有两日。苏荣的心思本不在寻人这件事上,现下得知付晚香正遭魔界众人搜寻,更是觉得徒劳,盯着常朝云的背影,对鹿连城说:“鹿大哥,你说天大地大,付晚香会去哪儿呐?”
“付姑娘虽然修为不精,到底有太华伏魔珠护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想,她既然由邑州出走,总能留下些痕迹,常姑娘法力高深,应该有办法找到她的。”
苏荣噗嗤一笑,说:“我有什么好担心她的?你同她算得半个亲戚,担心她还有些道理,若不是师兄一心念着她的安危,她便是现下叫妖怪捉去,我也懒得搭理。”
鹿连城看着苏荣的脸,笑道:“既如此,你又何必主动留在凡间找她呢?”
苏荣抬眼瞧瞧鹿连城,脸颊绯红,道:“你是身在凡尘,不知山中清苦。回了山,每日三修是雷打不动的,一日才十二个时辰,炼气淬丹花去六个时辰,还需悟道修心两个时辰,排开用膳的功夫、入眠的功夫,一日里同门说话的时候也未达半个时辰。更别提每日用斋,经年累月吃着,哪怕山中斋食花样也多,可是经不住日日食,餐餐食,实在讨厌。其实荤腥于修炼并无不利,只是师父为人刻板,不容我们沾腥罢了。我这个人偏偏话多,偏偏又贪食荤腥。每年也是挖空心思,蹭着师兄师姐的光,才得些下山的机会哩。”
“既然山中清苦难耐,你可曾想过离山?”
鹿连城问得轻巧,却叫苏荣吃了一惊。她自然明白鹿连城是何意图,只是他已有了家室,再说这话,未免轻佻了些。可是一面这样想着,苏荣又一面遐想翩翩,甚至有一瞬间,把鹿连城有妇之夫的身份抛诸脑后,只想同他双宿双飞才好。她避开鹿连城的双眼,说:“我自幼丧父,六岁那年得遇师父点化,随她上山修行,至今已四十余年。我若下了山,又有什么去处?”
鹿连城道:“天大地大,怎会没有去处。人生在世,有没有去处倒在次。好比说我吧,虽有家室和孩子,却频生寄人篱下之感。人生之难,在于知己难求。就算颠沛流离,若有知己相伴,又有什么关系?”
苏荣心头一震,仍不看鹿连城双眼,垂头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何道理?”
“我视你为知己,自然对你无话不说。你若怪我口无遮拦,我往后不说便是了。”
“你说这话才是无理。我哪是如此小肚鸡肠的人?只是你方才说,你虽有家室,却有寄人篱下之感。这话,你对我说也罢了,若叫你妻儿又或者岳母岳父听去,怕是不好。”
鹿连城叹道:“便是叫他们听去又如何?我岳父性子温和,加上后来仙根萎竭,身子越来越弱,薛家上下,说话的人只有我岳母一个。你莫看我岳母待我还算客气,其实她所以相中我这个女婿,不过看我家世困窘,入赘他们薛家,她才方便摆弄我罢了。我那位妻子原有心上人,与我成婚本来便是我岳母的意思。她瞧不起我,这也在情理之中,人家祖上四代为官,我却长在铁匠铺,虽也识得几个字,在薛蕲眼中,却无异于草包。你说在如此一个家中,我这不是寄人篱下又算什么?”
常朝云走在前头,时时回头看看苏荣和鹿连城,见他二人越来越磨蹭,嚷道:“那姓付的是死是活可与我无关。你们这般拖拖拉拉,万一正因延误时日叫她死在妖怪手上,她那位心上人怕是要唯你们是问了。”
苏荣双手招作喇叭,道:“你也莫忘了,是你师父吩咐你谨守诺言的。”
常朝云一听这话,动了怒气,飞冲至苏荣跟前,道:“你莫成日拿我师父来压我。”
苏荣笑道:“我不拿你师父压着你,难道拿我自己的师父来吓唬你?总之这个付晚香我们找到她便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西梁国师写下的信笺你既已飞剑传书于睿王府,寻找付晚香这件事又没人催你回去复命,你急什么?”
常朝云鼻子一哼,目光移在苏荣和鹿连城之间,冷笑道:“我自然不着急,有些人恐怕比我更不着急。若急忙忙寻到那姓付的,岂不坏了人家好事?那倒成我的罪过了。”
苏荣化出白龙剑,厉声道:“你个妖女胡说什么?”
常朝云并不理她,转身继续赶路。三人走了片刻,常朝云作法探路,领苏荣、鹿连城飞过两座小山丘,行在一片广袤的湖泊上。湖心有几十座小岛,巴掌大,生了密不透风的芦苇。常朝云双足一蹬,跳出水面,跃至芦苇顶,随后便在小岛间飞跃。也不知跃过几座小岛,她突然立定,掐指一算,对身后二人道:“前方有些异样,我没算错的话,姓付的在前面应该逗留了许久。说不定现下还在那儿。”
跃过群岛又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三人踏着细浪飞出湖泊,进入一片竹林,终于在天黑以前找到夜樨镇上付晚香曾下榻过的客栈。常朝云跨进客栈,四下打量着,随即闭目,深吸一口气。掌柜见来了客人,上前招呼。苏荣忙问:“掌柜的,你可见过一位姑娘,身形与我相仿,操西梁口音的?”
掌柜挠着右脸上一颗痦子,道:“前几日的确有个姑娘住过店,一连住了几日。不过也是怪哉,后来竟不声不响地走了,衣裳行李也未收拾。”
鹿连城问:“她可留下什么要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