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碎粉,道:“鹿兄弟,是我。”
鹿连城道:“如何还有一位朋友?”
顾乘风指头一弹,点亮桌上的油灯,鹿连城一看李墨生的脸,勉强笑了笑。李墨生看看鹿连城,又看看顾乘风的脸,咕哝一声:“这位侠士好生面善,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顾乘风这才想到,眼下他以真面目示人,便是南淮国的缉犯,索性坦白道:“我也不隐瞒了,我是重明观弟子,也是官府通缉的要犯。”
李墨生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缉令上说你与一位侠女乃北魏细作,叶大人一家便因与你们私通而遭大祸。”
“叶氏一门正因在下遭难。”言毕,顾乘风抬手指着躺在窗边榻上的叶琮,又说,“实不相瞒,这位奄奄一息的公子便是叶大人的儿子。”
李墨生摇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想叶大人遭难是迟早的事,只是碰巧你们二人牵涉其中,便叫他人抓了机会。”说到此处他又凝望顾乘风,问道:“只是我有一事不解。我与你们并不相识,昨天你们为何要出手帮我?”
顾乘风思忖片刻,调一丝真元于掌心,化出一抹磷光,朝脸上一扑,登时化作白须老翁,一身衣裳也齐头齐尾地变了模样。李墨生上下打量顾乘风,错愕道:“是你。”
顾乘风道:“我在你们南淮乃缉犯之身,若不想些法子,实在不太方便。”
“我这人虽孤陋寡闻,对长白山重明观还是略知一二的。侠士是仙山正室弟子,怪不得你真元如此精到。”李墨生说,“不过你虽为仙山正室,断不可小觑你体内那一丝残留的毒瘴。那瘴气非同寻常,似为魔界蛊毒,不知我说的对是不对?”
顾乘风同鹿连城相视一笑,说:“没错,我中的是灵虚子的青黄散。此毒性子乖僻,发作又急,并不能以寻常方法祛毒。”
“这灵虚子可在天魔门下?”
“正是。”
“此妖我也有所耳闻,据说他的青黄散毒威了得,便是西梁国大名鼎鼎的赤眉药仙对这毒瘴也要惧上三分。”李墨生思忖道,“侠士能将这毒瘴祛除大半,已属不易了。”
顾乘风笑道:“我哪有本事祛除青黄散?多亏一颗仙家灵珠相救,我才保住性命和道行。”
李墨生道:“这便怪了。既有灵珠相助,何以在你真元之中仍有一丝瘴气未除呐?”言毕,他运一束罡气于左手劳宫穴,右手行剑指诀,将这罡气引作游丝,对顾乘风道:“侠士,我现下闭你任、冲、阳跷三脉,你莫动元气。”
顾乘风颔首示意,李墨生将右手朝前一推,方才以罡气引化的游丝登时脱手,飞冲至顾乘风天突、华盖穴中。李墨生再行七宝骞林指诀,将一阴一阳两股罡气各导入左右手阳池穴外,稍运真元,只见青红两色游丝自他阳池穴灌入手印,再各通达顾乘风幽门、通谷、商区、盲俞,左右供八处穴位。
顾乘风脸上忽现难色,李墨生又左手行白鹤指诀,右手行剑指诀,凝一缕真元于左手,随即化身为影,把真元种在顾乘风附阳、居髎、臑俞、地苍穴中。李墨生刚影归原位,顾乘风便禁不住体内剧痛,捂着胸口倒退几步,喷出一口似血非血的酱色脓液。
鹿连城忙扶住他肩头,问李墨生:“这是何故?”
李墨生道:“难怪连灵珠也不能尽除此瘴。这瘴气一入体内便扎根于体内各处要穴,与血魄纠合不分。我猜,灵珠的主人无论道行、修为恐怕都算不得出众。不过好在你修为精深,我明日赠你一味叫作无心草的灵药,你连服三日,以阴寒之元将那草药的阳烈之炁打入任督二脉,每日炼气三个时辰,以你的修为应该可以将余瘴聚入内丹。你们长白山乃灵山宝地,理应有仙瀑神池才对。你回长白山后,以神池炼丹修体,我想短则三五月,长则一年,你体内的余瘴应该就清得差不多了。”
“如此,在下感激不尽。”顾乘风想起常朝云体内亦残毒未清,又问李墨生,“先生欲赠与我的仙草可是极难得的?”
李墨生道:“难得倒算不上难得,不过那无心草虽有妙用,却需用得巧用得对才有效力,否则非但不能祛毒,还有火上浇油之险。我母亲祖上曾为皇室御医,我是打小便随外祖父采药的,这才认得许多仙草。其实说起来,在我们云梦泽一带,东起纪南城东北郊,西至邑州,那无心草是随处可见的东西。此草红茎紫叶,开花不结果,结果便不开花。花果皆为藤黄色泽,花分雌雄,雌花单层五瓣,五铢钱大小,腥臭难闻,雄花却有四五层,每层八瓣,足有拳头大小,浓香扑鼻。果子由子芽膨大而生,油光锃锃,形同南瓜,却只有豌豆大小。此草浑身上下都有寒毒,唯独茎心自有一股阳烈之炁。”
鹿连城问:“那为何此草得无心之名呐?”
“得名无心,是因为此草的茎干多为空心,唯有五行俱全的株体,草茎方得饱满。若无经验盲目去采摘,茎心饱满者万中也无一。所以这仙草,说它难得也难得,说它普通也实在普通。”
顾乘风道:“既然如此,在下便恳请先生明日多带些来。我有个朋友也中了青黄散,她修为虽精,奈何中毒比我深重,所以……”
李墨生笑道:“这有何难?我明日便赠你十日的剂量,你用三日即可,你的朋友,用七日也足足有余了。”
“先生肯帮我这个忙,我竟不知如何感谢。”
“侠士救下我恩公的女儿,便是于我有恩,我此次助你不过举手之劳,你又何必言谢。”
李墨生在顾乘风房中逗留了两刻钟。除与顾乘风、鹿连城攀谈,又顺带替叶琮把了脉、理了血气。翌日赶早,他便送来无心草和一粒丹药。
那丹药为李墨生母家祖传,是拿七味仙藤,配以菖蒲、茵陈、苦参淬炼而成。顾乘风正欲将这丹药喂入叶琮口中,李墨生忙摆手道:“侠士,这位叶公子体虚气弱,若直接服用,我担心他不胜药力。”
顾乘风笑道:“既如此,我便以真元化开这丹药,由他命门、百会二穴灌入他体内。”
左仪道:“师兄,得你相助,我真元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你每日既要助我修炼,又要为常姑娘和叶公子输罡气,现下真元才恢复六七成。这件事便交由我来做吧。”
顾乘风道:“叶琮修为极浅,又为玄天金罗阵所伤,为他灌输真元,需谨小慎微,我怕你……”
付晚香抢过话头,说:“左姐姐何等心细,你还有什么放不得心的?你莫要仗着自己天资过人,便把满世界的人都想得跟我一样无用了。”
顾乘风抿嘴一笑,左仪打他手上接过丹药,这便走向靠窗的木榻,扶起叶琮,再打坐运气,行慈尊印,以两股阴阳护生的罡气将那丹药钳在两掌之间。左仪为叶琮灌输丹药时,顾乘风已服下无心草了。李墨生化出三根银针,分别扎向他印堂和左右阳池三处。顾乘风就势提内丹至玉堂穴,冲出五股至阴至寒的真元。
李墨生道:“我再以四根银针导你穴位。你只管依序将真元打入穴位。待无心草阳烈之炁遍及全身,你再引真元游遍奇经八脉。每日以此法修炼数遍,三日后,你体内余毒自然尽收于内丹。”一面说话,李墨生一面化出四根银针,左右手各执两根。他只将双手一摆,银针便各分先后,分别扎在顾乘风鸠尾、左梁门、右中府和华盖穴上。顾乘风遵其言,试练一番,凝元聚气后,双手掌心各现一块乌青。
顾乘风道:“这无心草甚是怪异,按理说其性至阳至烈,青黄散的性子也阳烈非常,无心草入我血魄,该挑起青黄散的毒效才对。可是方才以先生的法子运气,青黄散竟未见丝毫发作的迹象。”
李墨生笑道:“无心草开花不结果,结果不开花,恰恰因为它无心。无心则无欲,无欲则无情,无情则无喜,无喜则无悲。人间一切因果纠葛皆在一个情字,情之源又在心。无心草开花者,虽有雌雄二花,却因无心无情,并不能结出果实来;结果者,乃无中生有,所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正应了宇宙万象之本。所以无心草虽有阳烈之性,并不尽阳烈之用,乃是阳非阳,是烈非烈的仙草。”
“这便说得通了。”付晚香道,“太华伏魔珠炼自五麝神鼎,神鼎原本是玄凰木,而那玄凰木也有类似的怪处。我母亲曾告诉我,玄凰木实为非阴非阳之物。”
李墨生问:“不知玄凰木为何物?”
付晚香道:“玄凰木生在崆峒山相思崖壁上的一个山洞里,本是玄凰圣君修炼法器灵珠的圣物。此树见不得半点日月光华,据我母亲说,是邪物所化。”
“当真有此等奇树?我定要去一睹为快。”
付晚香苦笑道:“你有所不知。那玄凰木虽只有孤零零一株,却是一根生两枝,一枝为公一枝为母的。当年我父母离开崆峒山,我父亲为免玄凰木落入妖人之手,本欲毁掉它。是我母亲怜惜此树,我父亲才斩其雌枝,单留下雄枝。玄凰木的精华全在其果,空有雄枝存世,再也炼不出法器灵珠了。”
李墨生道:“我是有些仙门法术,然而对于羽化登仙之事并无半点兴趣。那玄凰木能不能炼化仙宝,我才不在乎。只要能看看这等奇物,一窥造化之玄妙,我便知足了。”
柳浊清道:“说得好。先生若是我师父,我也不必成日里提心吊胆,担心她老人家责骂我无心向道了。”
苏荣笑道:“论仙缘,除却师兄,长白山上谁人又比得过柳师姐?师父责骂师姐,还不是生怕师姐浪费了仙缘,将来悔不当初。”
柳浊清苦笑道:“成不成仙又有什么要紧的?我倒以为,修行之人洒脱些才好,谁说道人修仙便志在求仙,儒生入世便志在求仕?当真计较因果,那凡人总归一死,又何必尝尽人世辛酸,活这一场呐?”
“难得这位侠女竟有此等豁达的境界。”李墨生叹道,“可惜世人不免为眼前种种迷住双眼,以至大道尽忘,只贪图小得小失。其实天地万物,无外乎来去二字。该来则来,应去则去。来与去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只有来去之间,方见得些许颜色,美哉、智哉。凡俗之中,莫说寻常百姓了,便是帝王将相,还不是今日登高、明日下堂?然而为了一时的霸权,那些阴谋家们哪里又想得起大道之理,哪里又顾得上天下苍生?所以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实在可恶可恨。”
顾乘风道:“我们修行之人本不该干涉人间事务,不过我们既为仙家正派,凡人的疾苦,我等全然置身事外却说不过去。如今西梁、北魏激战,苦的是百姓。南淮未惹战事,百姓方可安居乐业。可是依昨日与先生斗法的三个儒生所言,南淮国内似乎有内战之象。实不相瞒,昨日我所以出手助先生,不光是因为我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更因先生丹心一片,胸怀天下,不像那三人,虽读了几本圣贤书,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为天下苍生都如他们那般衣食无虞。古人有云: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笔者注:此典出自《论语·雍也》)又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们将所谓君子气节置于民生之首,却忘了这天底下,还有多少人读不上书,穿不上衣,吃不上饭。连君子立人都需立己为先,要让辛苦劳作才能吃上一口饭的老农去讲君子气节,岂非贻笑大方?”
“什么君子气节,不过说出来哄哄人罢了。他们空有君子之名,哪里又懂何为君子,何为儒士之道?”李墨生踱步笑道,“他们道行浅薄,想必年纪尚轻,说什么睿王尊儒重道,是明君之选,他们又如何知道,当今圣上弑嫡夺权,也是打着尊儒重道之名,方得天下民心。帝王都爱以天子自居,然而苍天茫茫,不知纵横几万里,天上的神灵何来心思理会渺小的凡人?王权之义在乎金戈铁马,在乎万选青钱(笔者注:这两点简言之就是枪杆子和笔杆子);王权之重,在乎安内攘外,在乎民生福祉。我以为一国之君,帝位来得正或不正并无关系,只要其政治清明,百姓得以安居,谁做皇帝又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