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罗织个罪名,那也是极有可能的。睿亲王所以要留在纪南城,又所以要正大光明招募儒生,就是做给皇上看的。这些个儒生,虽有三寸不烂之舌,多数只是些不得志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在皇上看来,不足为患。双阳和杨沐白虽有魔界修为,却不与魔界拉帮结派,实在算不得人物。”
“我懂了。睿亲王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堂堂正正地议论朝政,皇上反而放心。况且睿亲王在宫中眼目众多,他也不怕人家出卖他。”
叶长庚眯眼笑着,点了点头。这时,常庭钧正好言毕归位,睿亲王便将目光投向叶长庚,问道:“叶大人,不知你对收复四城一事有何看法呵?”
叶长庚放下酒杯,起身向众人拱手道:“三百年前,因宫变内乱,我南淮国痛失六城,德宗皇帝登基之时国力衰弱,抗梁乏力,实乃形势使然。幸惠宗皇帝励精图治,收回五城。至先帝孝宗,又失三城。此国之大辱。下官以为,收复失地势在必行,但切忌操之过急。如今太平盛世,万民安居,两邦若轻易开战,苦的是百姓。况且国舅爷急功近利,虽统领军士二十余年,并无大战经验。若与虎威大司马出征,他定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万一收地不成,反落了敌人圈套,后果不堪设想。”
“依你的意思,收复四城岂不遥遥无期?”朱弼文笑道,“圣上自登基之日起,便立志收失地,复我大淮三百年前的开国盛世。尚书大人瞻前顾后,实在不妥啊。”
叶长庚淡然应道:“圣上有宏图大志,是南淮国臣民之福。下官方才所说的,不过是一家之言。大人若有高见,我自然洗耳恭听。”
朱弼文并不搭腔,常庭岳起身道:“尚书大人既知道四城之失乃国耻,便不该说出方才那般话。在朝中为官,应解君忧、释君愁,岂有灭自家威风长他国志气的道理?镇威大司马虽无大战经验,到底是国舅爷。你又怎知两国开战,他定会中埋伏,落下风?既然皇上想收回四城,我们为人臣的,莫不该全力支持?都似你这般唯唯诺诺,如何成大事?”
叶琮有驳斥常庭岳的意思,刚要起身,却被叶长庚按住了肩头。叶长庚面带笑意,对常庭岳说:“将军说的极是,我受教了。”言毕,他行了个拱手礼,坐下来,再未发言。余众议论的当口,睿王朝叶氏父子和与他们同席的顾乘风、苏荣投来几个冷峻的目光。顾乘风总觉得,睿王的目光里夹带了几分杀气,他不能确定的是,这杀气从何而来,又指向谁人。很快,他就说服自己去相信,这目光中的杀气只是政治家的习惯,好像木匠手上的茧,是再自然不过的东西了。
儒生散去已入亥时。睿王和柳令如退回内室,叶长庚便领顾乘风、苏荣去王府偏厅,给一位管事几两银子,请他通传睿王,说要引荐两位仙侠。
他们在偏厅候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位管事便将叶长庚、顾乘风和苏荣引至书房;叶琮懒得去,留在偏厅。到了房门口,管事报了一声“叶大人到了”,这才推门把他们让进去。进门有一幅山水画,桌椅柜什都在左厢,临窗处设一面三折屏风,屏风上绘有百鸟朝凤图,设色浓艳,雍容华贵。顾乘风和苏荣虽是修行之人,见过睿王,该行的礼数一样也没落下。睿王和善地笑着,说:“两位既是仙侠,何必行此大礼。”
三人坐定,睿王命人上了好茶,这便直截了当进了正题。顾乘风说明来意,睿王点头道:“去年的确有位道长来王府,为我儿治过病。不过,本王问他法号,他并未告知,只说他在丹霞山玄鹤宫修炼。而且巧的是,他也是来纪南寻人的。”
“可是寻他兄弟,名叫蒋义之的?”顾乘风问。
“是不是寻他兄弟,道长未明言,本王也不便细问。不过那道长形容,确与你描述之人极其相似。”
“王爷可知那位道长的去向?”
“道长医好我儿便告辞离去了,说是要前往北魏,再去西梁。”
顾乘风又问:“道长可曾透露其他细节?”
睿王思忖片刻,道:“我记得他说,他所寻之人道行颇深,用法宝搜觅,只能断其死活,不可见其行踪。”
“道长用来寻人觅物的法宝,可是一面石镜?”
“正是一面石镜。”
顾乘风喃喃自语:“是他,是他。”
睿王饮毕茶水,道:“不知仙侠急寻这位道长,有什么要紧事?”
苏荣道:“实不相瞒,这位玉衡道长的去向关系到仙界两派的存亡。”
“恕本王孤陋寡闻,莫非仙家圣境也与凡间无异,总要争个你死我亡才罢休吗?”
苏荣道:“自三百六十五正神受封,此后四百余年,仙界三足鼎立之势渐成。数百年间,三派虽因正宗之争,稍有分歧,绝无一人有吞山灭派的野心。然而如今,昆仑白泽观掌门丁贤梓却妄想……”
才说出“想”字,苏荣便留意到顾乘风的眼神。她不确定顾乘风的意图,只好采取最保险的方法,转而道:“总之仙界比之凡间,并无大异。我二人寻玉衡道长,确有要事相议。若王爷有更多线索,还望悉数告知在下。”
“这件事,本王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言毕,睿王对叶长庚说,“叶大人,两位仙侠在你府中,你务必好生招待哩。”
叶长庚说:“下臣自当如此。”
谈话的当口,顾乘风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这味道打那面绘有百鸟朝凤图的屏风后面传出,初闻只辨出那是女人的体气,再运真元嗅探,顾乘风便判定那屏风后面藏匿的是柳令如了。他向苏荣递去眼色,苏荣顺他目光看向屏风,左右瞧瞧,回他一个不解的目光。重明观有一道以心传意的法门,叫通冥大法,境界有三。练到至高境界可在十丈内,将心音择人灌耳,再以心音起伏乱人真元;二层境界只能在三丈内将心音择人灌耳,亦无伤人的威力;一层境界法力最弱,三丈之内虽可心音灌耳,却不得择人的要义。顾乘风的通冥大法只破了一层境界,所以屏风那头究竟有何异样,他是不能以通冥大法传音给苏荣的。然而回转一想,屏风后的秘密,苏荣知与不知,这一刻并不重要。柳令如既然藏在屏风后头,自然有她不便露面的理由。想来真正重要的事情,反倒是装傻,因为柳令如藏在屏风后面,睿王是一定知情的。
直到叶氏父子和顾乘风、苏荣坐上回叶府的马车,顾乘风才问苏荣:“你猜方才在王府书房内,那屏风后头躲的是什么人?”
“若非师兄示意,我都不曾发现那屏风后头有人呢。”
顾乘风笑着,对叶长庚说:“叶大人说的没错,王妃绝非等闲之辈。单凭她屏息定神的功夫,躲在屏风后头师妹竟察不出来,修为恐怕不浅。”
叶长庚有些讶异,说:“王妃方才当真躲在屏风后头?”
顾乘风点头。苏荣问:“依师兄之见,她可是木石鱼虫所化的妖怪?”
顾乘风道:“妖气倒闻不出多少。我只有一事不解。”
叶长庚说:“仙侠何事不解?”
“堂堂王妃,何必躲在屏风后头偷听?”
苏荣问:“师兄是说,她躲在屏风后头,是在探我们的道行?”
顾乘风道:“我方才嗅她体息,动了真元。以她的道行,应该对我的修为和脉息有所了解了。”
叶琮突然插嘴道:“整个纪南城,除了皇宫和睿王府,没有我翻不进去的地方。叫我说,王府里有道行的高人不止王妃一个。”
“那王府的院墙不过一丈来高,怎会翻不进去?”苏荣问。
“院墙自然翻得进去,可是翻进院墙无论朝哪边走,都会绕圈子。就是飞到高处,看准了屋顶降下来,也会迷路的。而且翻入院墙容易,再翻出来却要费些真元才成,总有一股阴柔罡气挡住去路。”叶琮答道。
“听起来,倒似玄天金罗阵。”顾乘风说。
苏荣问:“这是什么阵?”
“我入门之初,随师父去过一次昆仑山,刚入山门便遇到玄天金罗阵。这阵法变化多端,一旦落入陷阱,布阵之人便可追寻落阵者的位置。我听师父说,这阵法共五道关门,只要布满五关,寻常道行者是无法逃脱的。”到此处,顾乘风转脸对叶琮说,“以你的道行,竟可逃脱,要么你修为修为太浅,未能完全闯入关门,要么这玄天金罗阵五关不固,或有一两处关门另有玄机。”
叶长庚恍然道:“说起这阵名,我倒想起来了。我姨父付千钧在西梁皇宫四周也布了玄天金罗阵,他说这阵法威力尚可,只是破绽甚多,道行稍高者便难以困住。其时我想学这仙阵法门,我姨父却道,他虽不在师门,仙阵法门不外传的规矩却破不得。我便死了心。”
顾乘风说:“大人道法习自西梁国师,真元脉息既是白泽观正宗,那么这位西梁国师通晓白泽观阵法也是不稀奇的。”
苏荣问:“难道布阵的竟是白泽观的人?”
顾乘风说:“这阵法,未必是白泽观中人所布。王侯府邸人才济济,睿亲王权高势众,既然能养那许多读书人,私底下豢养的俗修仙道怕也不少。”
平日里,顾乘风和苏荣是亥时入寝的,这天却捱到了丑时。入眠不久,一阵微弱的马蹄声吵醒了顾乘风。那声响由远及近,蹄声齐整,好似滚雷翻腾。顾乘风坐起来,抓上衣服,将房门豁开一道细缝,侧耳聆听。确信那声音在向近处延伸,他穿好衣裳,飞上屋顶,朝声源眺去。只见三纵队伍直奔叶府,在岔路口分开,一路涌向正门,另两路涌向其余三个小门。为首的十来人身骑骏马,步行士兵各个举着火把,照亮了一张张木讷而年轻的脸。
顾乘风化作剑气,飞入苏荣卧房。苏荣一惊,朝顾乘风放出蜂针。顾乘风转身躲闪,接住蜂针,对苏荣说:“是我。”
“师兄?”苏荣翻身下地,问,“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