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富商也不知是心大还是怎么, 在听了夫人三言两语后便放心地挥退下人,自己也识趣地走到一旁,将园中偌大空地让给了容决和陈夫人二人对话,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坐吧。”陈夫人柔和地做了个手势,又倒了茶推到容决面前,笑道,“我没想到, 同你再次见面,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容决伸手握住茶杯却没举起, 他锐利的眼神盯着陈夫人那添了几分岁月气息的脸,从中找到了童年少年时熟悉的倒影,“……你没死。”
“但也同死过一回差不多。”陈夫人幽幽叹道, “我当年匆匆赶回汴京,是怕你也遭遇不测, 想着若是他也要对你动手, 我便亲自去求他让你活下来……谁料容家被抄家时, 你居然不在汴京。也好,你算是逃过一劫。”
容决神情莫测地转动着茶杯,“我同容家本就没什么血缘关系,自然不会牵扯。”
“但我早就知道你会出人头地的, ”陈夫人温温柔柔地望着容决笑道, “从你小时候我就看得出来,你身上有股狠劲儿,不达目的定然不会罢休, 听说摄政王的名字叫容决,又是军中出身,我立刻就猜到那一定是你了。”
容决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理当是欣喜的,见到自己的恩人仍然健在也确实令他放下胸口一块大石,可同陈夫人来往说了几句后,他心中的疑惑反倒越累越多。
“……我这几年过得也是风风雨雨,可这般平淡的小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如今能守着我的一家人好好地过一辈子,我便心满意足,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令我高兴的事情了。”陈夫人开开心心地说着,好似要将自己如今的喜悦美满都分享给容决听似的。
容决认真听她说了许久,待她停下来喝水的时候才开口道,“你知道我活着,为什么不寻人传信给我?”
陈夫人一怔,目光闪烁,“你是一人之下的摄政王,谁都知道……你同真正的皇帝没什么分别,而我如今只是个商妇,不好贸然同你搭关系,先前离得远,手中也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便熄了和你联络的心思。这次进京……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是不能暴露的,许多人肯定还记得我,若是传出去,定会让我相公面上无光,因而原本是想隐瞒一辈子的,却不知你从何听说了我的存在?”
容决垂了眼,没有回答陈夫人的话,而是道,“你和陈启说,你原先的夫家姓陈,而不是姓容。”
陈夫人愣了愣,轻笑道,“容决,我遇见我相公时,正是容家刚刚被抄家的时候,我当时担心若是说了实话,他会顾忌我和容家有关不救我离开,只得编了个谎话,谁想这谎一撒便是这么多年,心中也颇觉愧疚……”她叹息起来,“你要知道,一个妇道人家在乱世中求生,实在是不容易。我也是费了许多心思,才能有如今安稳的生活。”
“陈启确实对你不错。”容决点头。
虽是续弦的妻子,但容决看得出陈启对陈夫人颇为喜爱,将她当做了真正的正妻对待,对她的孩子也是一视同仁。
陈夫人笑开了颜,“是,我的运气很好,在那时遇见了他,又能同他两情相悦。想必容……他要是泉下有知,也会为我宽慰吧。”
容决闻言顿了顿,“远哥许是会为你开心的,但不是所有人都会。”
陈夫人面上神情僵了僵,涩声道,“先帝是已经去了的人,他如何想,我并不在意。”
“……我也成亲了。”容决冷不丁道,“是先帝亲自下旨指的婚。”
陈夫人的笑容变得十分不自在起来,她提起茶壶转移话题,“你的茶凉了,我给你再倒一杯过。”
“我的妻子是薛钊从宫外寻回的亲生女儿,名叫薛嘉禾,今年十七岁。”容决定定看着陈夫人,“……你知道她是谁。”
“……”陈夫人执意给容决续了茶,将茶壶放下后,沉默着将十指绞在一起,“容决,我如今过得很好。我那时被生活所迫,唯一牵挂的你又下落不明,再被山贼掳去……当时万念俱灰,见到一丝希望时,便抓住了那丝希望。我或许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可要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那薛嘉禾就活该一个人过十年吗?
容决想这么问,但对着陈夫人略带祈求的眼神,终究是没问出口。
见容决沉默下来不再追究,陈夫人松了口气,她抬眼往远处扫去,视线锁定在一个男孩的身上,远远朝他招了招手。
看起来才七八岁的童子稳步到了容决和陈夫人面前,拱手规规矩矩地行礼,“母亲。”
“来见过摄政王。”陈夫人慈祥道,“王爷,这是我的独子,明年就要参加会试了。”
看着朝自己行礼的男孩,容决寡言地嗯了一声,兴趣缺缺。
容远和容夫人——如今的陈夫人——曾经也是有个孩子的,但天生体弱,出生没两年就夭折了,可容决还记得,容远夫妻俩对那个孩子百般宠爱照顾,几乎是捧在掌心里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孩子走后,容远接受不了打击,很快也病倒在床,不久便撒手人寰。
在听薛嘉禾说她的母亲对她向来冷淡时,容决一开始是不信的。
容决所知道的容夫人十分温柔可亲,哪怕对下人的孩子也从不说一句重话,既然选择生下了薛嘉禾,又怎么会对她一点也不亲近?
后来知道得更多了点,容决也仍不自觉地替容夫人找理由:或许是见到薛嘉禾,便令她想起薛钊和被强迫一事,才会显得格外冷淡。
但眼前的陈夫人和儿子的相处又是那般地平和亲切,如同容决记忆中的容夫人一般。
唯独一个薛嘉禾……和她其余的兄弟们不同。
“几岁了?”容决突然问道。
陈夫人笑道,“今年九岁,去会试还早了些,不过叫他试试,三年后再去考也不碍事的。”
她说着,伸手抚摸着儿子的头顶,显然对他十分满意自豪。
“薛嘉禾九岁的时候,已经几次差点死在外面了。”容决说。
陈夫人嘴角的弧度再次僵硬,她轻咳一声,拍拍男孩的脑袋,轻声道,“去找你爹,我还有话和王爷说。”
男孩恭恭敬敬称是,转身离开,没多看容决一眼,确实少年老成有几分容决当年的模样。
“那孩子……阿禾她,现在过得不是很好吗?”陈夫人这才转向容决,目光闪烁着道,“她嫁给了你,我知道你一定会看在我的份上好好对她,她现在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锦衣玉食前呼后拥,还谈过去的事情做什么?”
“十年前她被人推入水中,时至今日仍然时不时高热卧病,一点风也受不得,简直就是根病秧子。”容决毫不留情面地道。
陈夫人怔了怔,下意识道,“那真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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