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后来蒋介石把你打败了!”老者以嘲讽的声调说道。
“老蒋是靠权术和阴谋得天下!”那青年将领变成了一位老成持重的方面军统帅和割据一方的霸主,“我在广西十年生聚,卧薪尝胆,高举西南反蒋的旗帜!”
“卢沟桥一声炮响,你和老蒋携手合作,你指挥了名震中外的台儿庄战役,这一仗使你成了名噪一时的民族英雄!”老者赞叹着,“你竞选副总统,以副总统取代老蒋成为代总统……”
潭水中那虎头虎脑的少年、壮实敦厚的青年、戎装笔挺的将帅、割据一方的霸主、被鲜花簇拥着的抗日民族英雄、地位至尊的代总统,慢慢地重叠在一起,潭水中仍是那位满脸病容愁眉苦脸的老者形象。现在,只剩下李宗仁和那位潭水中的老者对话了。
“这些年来,你有何功于国?何德于民?”
“我结束战乱,统一广西,出兵北伐,尔后又参加抗日战争,有薄功于国,微德于民!”
“你不度德量力,穷广西之人力财物,与蒋介石争天下,连年战祸,民不聊生,弄得国乱民穷,四分五裂,招致外夷入侵,使共产党滋生壮大,至今日国破而不可收拾。孙中山先生手创之中华民国,竟亡在你的手上,你乃败军之将、亡国之君,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谒见孙总理!”
“不,不,不!”李宗仁大声呼喊着,“国家至此,军队至此,民众至此,全是蒋介石一手造成的!他不纳忠言,独裁误国,他虽与我有金兰之交,但除在上海“清党反共”那次外,他从不采纳我的意见。在我任代总统期间,他处处在幕后操纵,并将国库金银擅运台北。他先纵敌渡江,而后开门揖盗,瓦解我湘、赣、粤、桂之防御。如今国已将亡,他仍执迷不悟,可恨!可恨!”
那苍老悲戚的声音在岩洞中回旋,显得异常沉闷和孤独无力,仿佛一个人被禁锢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斗室之中,任凭他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外界之人听来,却是那么微弱无力,如秋后之蚊蝇。岩洞中又恢复了寂静,岩浆水在有节奏地敲击着水面,像古筝弹奏那支《十面埋伏》的名曲:汉军鼙鼓动地而来,呐喊之声摧屋震野,刀枪搏击,人马厮杀,忽听得孤军之中乌骓嘶鸣,风声萧萧,大纛倾倒,霸王仰天长啸,虞姬低头呜咽……
李宗仁呆呆地望着那一潭清水,蓦地,那虎头虎脑的少年又在水里出现了,用那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目光在瞧着他,他感到无限心酸,老泪纵横,直滴到水面上。如果人生允许他再选择一次的话,他会老老实实地去当一名冷水泡饭寒风送的养鸭汉子,当一名碌碌终生的织布工人!可是,这一切都不由他再选择。他不像黄绍竑那样灵活多变,也不像白崇禧那样机诈顽固,他像一根竖放在巷子中间的长杉木,既不能转弯,也不会掉头,死活只能走一头出。他不能向共产党投降,也不能向蒋介石低头,而他又无自立之能力,环顾四野,大千世界,他茕茕孑立,无以存身,甚至连生他养他的这片故土,都没有他埋骨之处,大陆他待不得,台湾他去不得,唯有当海外寂寞的亡命客了!
他用发抖的双手,脱下脚上那双深茶色美国造的高级皮鞋,又脱下袜子,颤颤巍巍地站立在潭水之中,然后,一步一顿地向岩洞深处涉去。他盼望眼前这幽暗的岩洞能豁然开朗,奇迹般地出现一个世外桃源,使他能有个安度晚年的存身之所。然而岩洞中除了水和岩石之外,别无可觅之路,他在岩水中呆呆地站立着,等待着。最后,在侍从副官的小心搀扶下,他不得不怀着怅然若失的心情,退回到岩洞外面。他感到心窝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他轻轻哼了一声,忙用手按着腹部。也许由于忧伤过度,加上他又下了冷水中浸泡,胃部一阵阵绞痛。他额头上沁出一片密密的细小汗珠,要不是侍从副官搀扶着他,很可能要一头栽倒进潭水中去了。当他回到轿车里的时候,后面一辆吉普车赶了上来,白崇禧的一名参谋向他报告道:
“总统,白长官有要事相商,请你马上回城里去。”
李宗仁想了想,不知此时白崇禧派人来找他回去商量什么大事,今天他的计划本来是要驱车回两江头村祭扫父母墓茔,不料在这岩洞口一坐便是半日,现在胃痛难耐,体力不济,也不能再奔两江了,只好掉转车头,往桂林城内而回。
回到公馆,李宗仁见白崇禧、李品仙、夏威、黄旭初、徐启明和程思远等已在客厅里坐着等他,似乎他们早已议论过一些问题了,白崇禧派人把他请回来,是要他做最后抉择的。李宗仁在沙发上坐下,侍从医官送来了药片和开水,待李宗仁服过药后,白崇禧才开口说道:
“目下共军四野陈兵黄沙河和湘西一带,陈赓兵团则由广州向南路进军,企图围歼我华中部队于桂柳之间,形势紧迫。老蒋要复位看来已成定局,我们何去何从,亟须从速定夺。”
解放军
进军广西
白崇禧说完,便看着李宗仁。李宗仁无力地靠在沙发上,他明白白崇禧这话是何用意,因此微微点了点头,说道:
“诸位有话只管说吧!”
“鉴于目下之形势,我看似有两途可供抉择。”李品仙戴副黑边眼镜,沉着地说道,“其一,桂、黔、滇和海南岛自成一个局面,德公将总统府迁于海口,不与蒋合作,自力更生,独立领导反共救国事业。”
李品仙看了李宗仁一眼,见李宗仁沉吟不语,似乎对此并无多大兴趣,停了一下,他又说道:“其二,德公暂时出洋,西南残局由白健公妥筹善后,以待时机。”
李品仙说完后,其余的人也不说话,客厅里沉默着,李宗仁明白,这两种途径大概是他们已商量过了的,推李品仙提出罢了。对此,他能说什么呢?他是刚由昆明飞来的,卢汉既然要把老蒋诱来宰割,则必在酝酿投共,西南残局,还有什么可为的呢?这事,他又不好讲给白崇禧等人知道,他们若知卢汉不稳,哪还有心思与共军作战呢?摆在李宗仁面前的,便只有出洋一途了。但他此时还不急于提出,他还要稳住这些跟随他几十年的旧部,使他们能在本乡本土多待几日。
“旭初,你的意见呢?”李宗仁把目光投向他这位最初的参谋长。
“德公,”黄旭初强打起精神,说道,“小时候,我在家乡常看人戽鱼,一块偌大的水塘被人用戽斗或瓢盆,不要一个时辰便会戽干,大鱼小鱼一条也跑不掉。现在共军正在加紧戽水,老蒋却在破堤放水,我们广西目下就像一块大水塘,既经不起共军‘戽’,也经不起老蒋‘放’呀!”
黄旭初这个比喻打得既贴切,又令人不寒而栗,白崇禧和李品仙不满地瞪了黄旭初一眼,座中没有人再敢说话了。又是一阵沉默。李宗仁这才说道:
“鹤龄与旭初的话,都有道理。值此国家危亡的关头,我本应与诸公和乡土共存亡,但不幸身罹重疾,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决定于近日赴美就医,如留得一命,则将来尚有为国效死之机会。我赴美之后,善后事宜一切由健生处理,望诸公好自为之!”
白崇禧听了李宗仁这番话,心头才稍稍宽松一点,因为他知道,眼下如果既反共又反蒋,只有加速灭亡,黄旭初打的那个共军“戽水”,老蒋“放水”的比喻,未尝没有道理。
白崇禧也知道广西与广东唇齿相依,现在广东已失,广西很难再独力坚持下去,如今之计,只有千方百计保存他华中部队这十几万人马,只要有这笔本钱在,便一切都好办。因此他同意李宗仁赴美就医,由老蒋出来领导,以缓和内部矛盾,多得喘息几日。
“德公赴美就医,看似消极之举,实则有其积极意义。”
白崇禧善辞令,他可以把一件毫无希望的事情,说得令人受到鼓舞,充满信心,眼下,他正施展这一本事。“当年西南反蒋,德公驻节广州,我则经营广西,形成一个有力的格局。抗战一起,老蒋不得不把我们请到南京。现在,形势虽然险恶,但我们尚有十几万能战之大军,德公赴美期间,可就近观察美国之形势,广结朝野人士,争取美援,如此我们这步棋就可以走活。”
夏威见李品仙和黄旭初都发了言,以他自己的地位似不应沉默,便说道:
“健公之言甚善,但通观时局,广西如果弃守时,华中部队撤往何处宜应早做安排。”
白崇禧显得信心十足地说道:“我们北伐的时候,不是穿草鞋出广西的么,今日还可以照样穿草鞋上山啊,广西到处是山,到那时完全可以和共军打游击,我们人熟地熟,占地利人和,德公在美争取到美援,时局一变,我们又可东山再起。”
夏威道:“十几万装备精良的正规军全部上山恐怕也不易于机动,此事可否让保安团队和民团担任,正规军需有一暂时去处为好。”夏威因从安徽任上带了一个军回来,他生怕这点本钱被人轻易吃掉,因此不敢苟同白崇禧的主张。
“当然,”白崇禧挥了挥手,表示他对此早已成竹在胸,“我们就近可退入海南岛,以海南为基地,振兴‘反共复国’之大业,其次尚可退入越南待机,其次亦可退入滇、黔固守大西南。”
李宗仁头脑里像塞着一团乱麻似的,他和白崇禧共事多年,对白氏的建议可谓言听计从,他对白崇禧相信的程度,有时甚至超过相信自己。但是,现在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白崇禧不再像那位精明干练、足智多谋、料事如神的“小诸葛”了,眼前的白崇禧那说话的神态,倒很像一个饶舌的江湖巫医,正在喋喋不休地吹嘘自己的假药和“起死回生”的医术。他不得不起来制止他,以免坑害了别人。
“滇、黔断不可去!”李宗仁因怕白崇禧把十几万大军贸然开入云南吃卢汉的大亏,因此断然地说道,“退入越南易生国际纠纷。依我之见,孤悬海隅之海南岛,或可保留为最后立足之地。”
李宗仁仍不敢把卢汉不稳的实情告诉大家,卢汉一投共,滇、黔不保,共军由粤、湘、黔、滇进攻广西,白崇禧是无法立足的,白的部队一旦覆灭,李宗仁的政治生命亦将跟着彻底完蛋。对此,他不得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尽管这条后路是那么渺茫,那么危险,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让白崇禧们去走。
“德公在赴美留医之前,可否飞一次海口,与陈伯南和薛伯陵具体谈一谈华中部队退往海南岛的计划。”白崇禧请求道。
李宗仁见白崇禧对撤退的问题尚未做丝毫准备,心中不免埋怨道:“你算什么‘小诸葛’啰,事到临头才屎急挖茅坑!”但是为了保存这最后一点血本,李宗仁不得不答应抱病飞海口与陈济棠和薛岳相商。会开到这里,大家都不再说话了,他们还能说什么呢?无论是李宗仁也好,白崇禧也好,李品仙、夏威、黄旭初也好,他们都非常明白,省会桂林恐怕不过十天就要丢给共军了。此刻,他们都各自早已收拾好金银细软,让家眷们携带到香港蛰居了,他们虽身为高级将领、封疆大吏,守土有责,但他们无不觉得现在都成了跑龙套的角色,只能在空空荡荡的舞台上摇旗呐喊一番,然后便一个个躲进帷幕中去,这台戏已近尾声,他们再也无法唱主角了。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十日早晨,南宁机场朝霞如织,晴空万里。跑道上,李宗仁的专机“天雄号”已经发动,马达轰隆隆地震响着。地勤人员已将舷梯架好,几名警卫和侍从人员肃立在舷梯两侧,等候代总统李宗仁登机。
机场候机室的一间高级客厅里,李宗仁和白崇禧相对无言地坐着,千言万语,要说的话似乎都已经说了,但各自又感到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几十年的时间,他们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在近代的中国舞台上,共同扮演过许多重要的令人争议的角色,世人把他们两个合称为“李白”。早在抗战胜利后,广西省城桂林曾经举办一次庆典活动,活动中打出的一则竞猜灯谜赢得众人喝彩。谜面:“是文人又是武人,是今人又是古人,是一人又是二人,是二人仍是一人。”谜底便是“李白”。李就是李宗仁,白就是白崇禧。无论你是带什么政治色彩和持什么阶级观点来评价他们,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互相利用也罢,狼狈为奸也罢,团结合作也罢,共同奋斗也罢,如兄如弟也罢,总之,你都得正视他们这种不同寻常的关系。特别是在近代中国军阀混战的纷乱岁月中,政治舞台上走马灯似的军阀、官僚、政客,一个个反复无常,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今天为敌,明天为友,后天又刀兵相见,同僚相争,上下相戮,无丝毫之信义可言,无半点之情谊可重。而李、白两人却始终如一,相依为命,在纷纭复杂、变化莫测的政治舞台上屹立着,令世人刮目相看。如今,他们却要在这里分手了。南宁曾是他们的发迹之地,也将是他们的最后败落之地!
“德公,按预定的时间,专机要起飞了。”白崇禧慢慢地站起来,看着手表,已是上午八点钟,他忙提醒李宗仁准备登机。
机场跑道上响起轰隆隆的马达声,“天雄号”专机预定今晨八时由南宁直飞香港启德机场,李宗仁在香港稍作停留,然后将飞往美国纽约就医。昨天晚上,程思远已先抵香港,为李宗仁赴美预做安排。李宗仁神色黯然地站了起来,两眼定定地望着白崇禧,什么话也没说。
“德公,你还有何吩咐?”白崇禧似乎觉得李宗仁还有什么话要说。
李宗仁一下扑过去,紧紧地抱着白崇禧的肩膀,失声恸哭起来……
当白崇禧搀扶着李宗仁从那间高级客厅里走出来的时候,李宗仁的侍从副官发现,李、白两人的眼眶里都滚动着泪水。侍从副官忙过去搀着李宗仁,白崇禧仍未松手,到了舷梯下,李宗仁紧紧地握着白崇禧的手,然后改由侍从副官搀扶,缓缓登上机舱口。李宗仁慢慢钻进机舱,地勤人员正要移开舷梯,只见他突然从机舱里钻了出来,双脚踏上舷梯,摇摇晃晃地走下飞机。李宗仁此举不但使已登机的侍从副官大吃一惊,就连还伫立在跑道旁的白崇禧也感到莫明其妙。李宗仁下了舷梯,快步走到白崇禧跟前,用那双发抖的手轻搭在白崇禧的肩膀上,摇了摇,说道:
1949年11月22日,解放军占领桂林。图为广西省府大楼前站岗的解放军士兵
“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唯独不可去台湾与老蒋为伍!”
这句话,近来李宗仁不知跟白崇禧念叨过多少遍了。现在,临别之前,他又从飞机里走下来,郑重地叮嘱一番,因为李宗仁深知蒋介石笼络人的本领和白崇禧感情用事的弱点,他怕白吃亏上当。
“德公,我知道了。”白崇禧凄然一笑,说道,“为什么要去台湾呢?到时我请德公回广西坐镇不好吗?广西才是我们的家啊!”
李宗仁只觉得鼻子里又一阵发酸,大约是不愿在这种公开场合再洒泪的缘故,他默默地转身,走上了飞机。地勤人员闭上机舱门,撤去舷梯,“天雄号”专机奔离跑道,银箭一般射上蓝天。
李宗仁与白崇禧从此一别,再不能相见。军阀混战是他们赖以生存、相依为命的土壤,这种土壤一经铲除,他们便分崩离析,各奔东西,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