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到,会不会皇上听了他的话,心中明白了,知道目前河南万不能丢,稳定豫北,即是稳定河南,稳定河南,大局方有回转可能,因此决定要他赶快回河南去呢?李岩不敢耽误,也不顾疲惫,骑上了刘体纯给他换的战马,带着少数随从,匆忙登程。一面奔驰,一面心中仍在疑惑不解,到底为何这么紧急,命我速去太原行在呢?
自从多尔衮下令清查隐藏宫女和限令东、西、中三城居民迁出之后,三天过去了。窦妃感到自己断难幸免,随时怀揣一个“死”字。虽然限期是十天,但有许多住宅刚过三天就被满洲兵占领了,不管房主人一家死活,硬是赶走,甚至连家具什物也不许搬走一件。幸而陈豫安在北京熟人较多,在宣武门外找了一处宅子住了下来。陈豫安为忠于李公子兄弟所托,对王义仁一家悉心照顾,操了很多心,也担着很大风险。两家人仍住在一起,窦妃和舅父舅母住在后院,陈家住在前院。胡同十分僻静,很少有车马行走。恰好王妈的儿子也住在宣武门外,靠近琉璃厂一个小胡同内,相距不远。王妈有时也去家中看看儿子,消息反而灵通多了。只要朝野有什么重要消息,陈豫安和王妈的儿子就会赶快告诉王义仁。王义仁心上担负着千斤重担,日夜提心吊胆。他深感自己老夫妻和外甥女都是在胡人的刀尖下生活,随时都会大祸临头,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脸上很快地消瘦下去,颧骨和鼻梁显得越发高了。多亏陈豫安尽心照顾,使他还不至于完全绝望。
一天下午,窦妃在睡午觉时做了一个凶梦,醒来后仍然惊魂不定,草草梳洗以后,坐在闺房的窗前纳闷。在宫中时她跟着懿安皇后学会了作诗,有一次田娘娘和袁娘娘来朝拜懿安皇后,看见她作的旧诗,着实称赞一番,还赏赐了一些东西,其中最名贵的是李清照用过的一方端砚。昨天她预感到会大祸临头,半夜起来,瞒着两个宫女,在烛光下写出了六首绝命诗。写好以后,她一边推敲,一边暗暗流泪。改好以后,她誊抄在一张素笺上,压在镜奁下边,准备临危自尽时交给舅父,日后想办法献给大顺皇帝。现在她将绝命诗取出来,从头默诵一遍,满怀酸痛,泪如泉涌。年纪稍长的那个宫女端木清晖进来替她斟茶,看见这种情形,小声地凄然问道:
“娘娘,你又作诗了?”
窦妃只顾流泪,没有回答,将素笺推到端木清晖面前。端木清晖双手捧起素笺,看了一遍,知道是窦妃的绝命诗,不觉埂咽流泪。那六首诗写道:
深宫十载依孤凤,已拼琴棋送此生。
不料身逢天地改,秦兵一夜满京城。
慈庆宫中尽痛哭,仓皇国破悔偷生。
惊魂未定新承宠,挟泪春风入武英。
创业从来非易事,君王百战又东征。
焚香夜夜丹墀上,梦里频惊战鼓声。
忽报君王战败回,官门接驾已魂摧。
那堪再见沧桑变,一寸宠恩一寸灰。
青围小轿离宫禁,暂落尘埃金玉身。
怀抱贞心宁惜死,黄泉有路总归秦。
抚事犹疑梦耶真,惟知街巷涨胡尘。
画梁难闻双红目,望断家乡骨肉亲。
端木清晖和窦妃年岁相同,也大体上有相同的生活经历,只是窦氏得到李自成的宠爱,成了妃子,而她仍然是宫女身份。最打动她的心的是第六首诗的后二句,读完后忍不住掩面小声痛哭,久久不能抬头。窦妃抱住她的肩膀,倚着她一起痛哭。哭了一阵,端木清晖揩去眼泪,呜咽说道:
“娘娘,倘有不幸,奴婢必随娘娘于地下,决不受胡人之辱!”
忽然听见舅舅在阶前干咳一声,窦妃和端木清晖赶快拭去眼泪。正在前边晾衣服的宫女,赶快擦干双手,站起来替王义仁夫妇打开湘妃竹帘。舅舅、舅母进来以后,不肯在上边坐,同窦妃东西对面而坐。
舅舅说道:“娘娘,你的父母,又有了消息。”
窦妃赶快问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来到京城?”
舅舅说:“本来前几天就应该来到,只因为追赶李王的满蒙大军正在班师回京,沿路兵马杂沓,又没有车子,所以耽搁了时间,今日得到别人捎来口信,说他们明后日准可来到京城。”
窦妃流出眼泪,只盼望早日能与父母相见。她哽咽说:“早来一天还可以相见,来得晚了,谁晓得能不能见到?”
舅舅说:“万事自有天定,你不要过于忧愁。”
舅母接着说:“我已经同王妈商量好了,万一有了好歹,这位小姑娘可以同王妈逃出去,暂时藏在王妈家里,日后再向别处躲藏。只是端木姑娘长得这么俊,一举一动都不像平民小户人家样子,往什么地方躲藏,我同你舅舅正在想妥当主意。”
舅舅接着说:“三河县老百姓因为不肯剃头,已经反起来了,摄政王害怕各地百姓都反起来,已经下令京城一带百姓暂不剃头。显然这只是暂时缓一缓,以后还是非剃不行的。那些投降胡人的文臣,已经都剃了头,有的还上了奏本,请求严令各处军民官绅剃头。你看,什么样无耻的人都有。”
刚说到这里,前院忽然传来一阵紧急的敲门声,大家吃了一惊,侧耳静听。窦妃知道情况不好,进到卧房,取出绝命诗,交给端木清晖藏在怀中。原来她还想嘱咐几句话,但是来不及了,大门已经由陈豫安打开,一阵脚步声进了前院。窦妃含泪向端木看了一眼。端木轻轻点头,意思说:“我知道了。”舅舅、舅母、王妈和另一宫女都是脸色如土,大家侧耳倾听陈豫安和来人在前院谈话。来人的口气带着威胁。陈豫安请那位气势威严的官老爷先到客房吃茶,随后来敲二门。王妈打算走去开门,舅舅已经先过去亲自开了二门,让陈豫安进来。二人站在天井中小声说话。窦妃和两个宫女在屋内听着,心中明白,脸色更加惨白。王妈先回到上房来,声音战栗地说道:
“我的天,果然是大劫临头!”
窦妃一听,赶快塞给那年轻宫女一包银子和一包首饰,对王妈说道:
“王妈,你带她从后门逃走吧。”
宫女跪下哭泣,不肯离开,在窦妃的催促下才随着王妈从后门逃走。
过了片刻,舅舅回来,对窦妃说道:“事情已经被人知道了,不知怎么露出去的。如今有一个官员带了两乘小轿,一群兵丁,将大门围住。这官员现在就坐在前院陈豫安的客房里。他要进来,亲自带你上轿,把你们送到”下边的话他说不下去,只是哭泣。
窦妃说:“舅舅不必再说了。我已经明白了。这来的官员可是汉人?”
舅舅说:“是汉人,据说原是一个出名的臭嘴乌鸦,姓光名时亨。”
窦妃心中一动,前些日子曾听舅舅说起自命为西城御史的,就是这个人,当时只觉得名字很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她现在忽然想起来了。窦妃说:
“哦,又是他,我正要当面同他见一见。要死死得清白,不能连累你们。请舅舅把他叫进内院,我隔着帘子问他一句。”
舅舅不肯去叫。窦妃又催促了一遍,王义仁只好两腿打战地走出二门。
过了片刻,果然有一官员带着一个仆人走进二门,来到上房前边台阶下站定。
窦妃先说道:“你既然来要把我带走,不可对我无礼。我问你,是什么人要你来把我带走的?将我带走后,对我的舅舅、舅母如何处置?按你们摄政王的口谕,凡是隐藏前朝宫女的一律严加治罪,那么是否对我舅父、舅母也要严加治罪?对我们的邻居也要严加治罪?”
站在阶前的官员说道:“摄政王因为宫女藏在京城的很多,老百姓一时不明白道理,不愿意献出来,所以又宽限了五日。在宽限日期之内,只要献出前朝宫女,一概不再追究,所以你的舅父、舅母和邻居们都可以不受处分。至于你身边的两个姑娘,因为也是前朝宫女,必须同我们一起走。你务必放心,今后你少不了荣华富贵。你会一步登天,成为一位贵人。你成为贵人之后,还望遇事多多关照。我绝不会对你无礼。我已经向随来的官员、兵了都说了,要对你处处尊重,以礼相待。”
窦妃问道:“你们要把我送到什么地方?”
官员说:“摄政王在宫中听说你容貌甚美,又通文墨,一心想把你找到,送进宫院。这也是他下令在全城搜索前朝宫女的一个原因。你一旦进宫,被摄政王看中,必受宠爱,你自己和你一家人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窦妃说道:“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小心谨慎,对我以礼相待。我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官员说:“下官姓光,名时亨,在前朝是一位都给事中,如今升为吏部郎中。”
窦妃“哦”了一声,说:“我早就听说过你,你是清朝大大的功臣。”
光时亨一听,满脸通红,低头不语。
窦妃继续说:“今年二月间,当李王渡过黄河,攻陷临汾以后,大军继续往北来。那时满朝文武议论两件大事。一件是要不要将吴三桂调进关内,守卫北京。有人说应该调;有人说不应该调。皇上已经准备调,可是你以谏官身份上一奏本,反对调吴三桂救北京。是不是有这回事?”
光时亨说:“那时我认为祖宗尺寸土地不可失,所以反对调吴三桂进京。”
窦妃说:“而今如何?祖宗土地是不是没有失去?”
光时亨出了冷汗,没有回答。
窦妃又说道:“第二件事。当时朝廷有许多大臣请皇上赶快决定迁往南京。也有人反对,不让皇上离开北京。你也是反对最凶的一个。皇上看到这种情况,一时拿不定主意。有人见皇上拿不定主意,而大顺兵马越来越近,就提出另外一个建议,请求他差重臣将太子护送到南京去,以便北京一旦失守,太子就可在南京监国,大明江山还可继续。可是你又反对。我不晓得你为什么既反对皇上逃走,又反对把太子送走,断送大明朝的国脉!为的什么?”
光时亨说:“那时到处兵荒马乱,国家又没有钱,太子离开北京,万一路上遇到不测,我们当臣子的如何对得起皇上,对得起二祖列宗?”
窦妃冷冷一笑,说:“你说得倒好听!虽然我深居宫中,外边的事情不知道。可是像这样大事,懿安皇后是知道的,她也十分焦急,巴不得崇祯皇上马上逃往南京,巴不得马上把太子送走。我是懿安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当时就听说在反对皇上南迁的群臣中有你这个光时亨老爷,反对得最厉害。可是后来呢?那些主张崇祯皇上南迁、主张把太子送走的人,大顺军进京后一个一个地慷慨殉节。而你呢?首先投降!你递的劝进表文是我在大顺皇上身边念给他听的。那些表文你还记得吗?”
光时亨低头不语,几乎要动怒。窦妃隔着帘子看见,立即说:“你不要动怒,我是要去见摄政王的。到那时只要我说一句话,你不要说官做不成,恐怕连性命也保不住。现在不管你愿听不愿听,你都得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听我把话说完。”
光时亨汗水流在脸上,确实不敢动怒,也不敢说一句无礼的话。
窦妃接着说:“你的劝进表文我还记得,我背几句你听听:‘幽燕既下,成帝业以驭世;江南底定,亲子女以承欢。’光时亨,这表文可是你写的?”
光时亨脸色通红,说道:“字句上不尽相同。”
窦妃说:“我可能记不准确,只能记得大意。我问你,这表文可是你写的么?”
光时亨点点头,说:“当时大家都劝进,我也跟着劝进,没想到李王没有天下之份,只是为大清扫清道路。”
窦妃愤怒地说:“什么‘为大清扫清道路’,还不是你们这批汉奸,把胡人引进关来,迎进了北京?我现在话已经说完,你出去在二门外等候,我要收拾一番,再命你把轿子抬进二门。我和身边两个姑娘都要在二门以内上轿。不让你们进来时,你们一个都不准进入二门,不然就是你对我无礼,摄政王不会饶你!”
光时亨连声说:“是,是,请你赶快收拾。”说完,带着仆人退了出去。
窦妃让舅舅把二门关起来。等舅舅回来后,她对他说道:“可惜我见不到爹妈了。我不能受胡人之辱。看来你们在限期以前把我献出,不会有罪。纵然有罪,也不会死。那几千两银子够你们和我父母过一辈子。”
舅舅和舅母一听此言,不由得痛哭起来。端木清晖也哭了起来。窦妃对端木说:
“你现在就从后门逃走。兵丁们都在前门把守,他们不晓得还有后门,看来他们对这一带不十分熟悉,你赶快逃走吧。”
端木清晖说:“我早已发誓:娘娘死,我也死。我就是现在逃走也逃不出他们的手心。我决不受胡人之辱。”
窦妃请舅舅、舅母暂到西房等候,她要同端木赶快梳妆更衣,准备上轿。舅母本来在哭泣,现在想着外甥女不会死了,心里倒感到一点安慰,同着老头子往西厢房走去。
窦妃将上房门关了起来,取出一根丝绦,要端木搬一把椅子替她在梁上绑好。端木也下了必死的决心,尽管两手微微打颤,但还算镇定,没有推辞,也没有劝窦妃不要死,赶快把绳子绑好。窦妃从箱子里头取出来妃子的衣冠,要端木帮助她穿戴完毕,然后拿一面铜镜照了片刻。许多天来,她常常想到上吊的事,但每次想起来,既有很大的决心,也不免恐怖之感。如今真要上吊了,反而表现得十分镇定。她叹口气对端木说:
“尽节而死,留得一身清白,死而无憾,只恨不能见父母一面!”
她又拿起铜镜照一照,发现自己虽然近来消瘦了许多,而且脸色惨白,但是一双哭红了的大眼睛仍然很美。她想:啊,原来摄政王是听说我的美貌才这样到处找我!于是她微微一笑,抬起头对端木说:
“天下有多少读书有学问的,食朝廷俸禄的须眉男子,在此天崩地拆之际,倘若都能像我们两个弱女子这样有气节,国家何患无救!”
她向西南方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哽咽说道:“皇上,臣妾今后不能再服侍陛下了!”
说毕,她镇静地站起来,要端木扶住她,先上了小凳子,再把头探进丝绦里边,双手抓住丝绦,回头对端木说:
“清晖妹妹,你不必随我自尽,赶快从后门逃走!”
端木跪下去哭着说:“娘娘先行一步,奴婢随后便来。”
窦妃不再说话,将凳子踢开,头挂在绳子上,双手放了下来。
端木随即对着她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哭了片刻,然后擦干脸上泪痕,走到西房门外,对王义仁说:
“请舅爷到前院告诉那个狗官,可以把轿子抬进来了。”
王义仁从西房出来,浑身打战,说:“娘娘梳妆好了吗?”
端木点点头,没有说话,只从怀中掏出窦妃的绝命诗,递给王义仁,说:“你把它藏好,事后再看。这后面有两句话,照着那话去办。”
说了以后,她匆匆回到上房。
王义仁走到二门外,告诉光时亨:“你们将轿子抬进内院,请娘娘上轿。”
端木回到上房,对悬挂在梁上的窦妃说道:“奴婢事情完了,你的绝命诗也交给舅爷了,他会转给大顺皇上的,你放心吧。”
随即她取出一把准备好的利剪。自尽之前,她又用手推了推窦妃的尸体,知道她已经完全断气。这时二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她举起剪刀对准自己的喉咙猛然刺去,倒在窦妃的脚旁,鲜血奔流